15. 她會咬人

庫柏的眼睛一直在尋找日落。幾個月以來,他被越來越多的黃昏戲弄著——這兒的黃昏通常都跟新英格蘭的正午一樣明亮——但今天會有一個真正的日落。午夜已經到來,但再過不到一小時,太陽會重新照耀冰山,將它們照得晶瑩剔透,炫人眼目。這天的日照記錄是23小時34分鐘。庫柏很久以前就學會了怎樣適應夏天持續的日照。但還沒有什麽能讓他擺脫對冬季無盡黑夜的恐懼。

他大步走到露天甲板上,嚴寒啃噬著他的臉。鼻尖仍然凍得生疼。高處有幾張風帆已經完全展開了,風速非常穩定。藍色馴鹿號正以大約每小時五海裏的速度前行,他估計。北極的午夜安詳而美麗,但還遠遠稱不上安靜。實際上就像戰場一樣嘈雜喧鬧,混亂不堪。咒罵聲、爆炸聲、撞擊聲被數英裏之外的冰山反射回來,那聲音,就像是一個聾子指揮著樂隊奏出的曲子,一陣接著一陣。這支曲子叫做:北極冰川破裂碰撞交響曲。

今晚的風一如既往的刺骨,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樣的嚴寒跟刮到新英格蘭的極地冷空氣根本是兩回事。船上的木匠還建了一座相當穩固的房子,來保護舵手和那些敏感的制圖設備。庫柏感激地走進這座避風處。有個人縮在舵手室的屋檐下。

“晚上好,庫柏先生。”那個人問候道。他皮膚光滑,輪廓分明,嘴角處有一顆顯眼的痣,像一只想爬進他嘴裏的蟲子。要不是那顆痣,他就是一個典型的法國人:身材短小、膚色較深、相貌英俊。

“晚上好,皮埃爾。”庫柏回答,跳了一下好把身子再往大衣裏縮一縮。船正駛過一座巨型冰山,他打算檢查一下航向。報警器的閃光引起了他的警覺,但他完全信任這位舵手的能力。只要皮埃爾還守著,他們就不會撞上什麽。不過,雖然這個法國人很可靠,卻還是可以調戲一番的。

“我看見你和誠實喬治在劃艇上差點把船長撞翻了。”庫柏說道。

皮埃爾懊惱地笑了:“是的,先生。那差點就成為一個……不幸的……轉變。”

“你很善於輕描淡寫,舵手。”

皮埃爾口音很重,但他完全掌握了英語。雖然難聽,但他這種口音在法國人裏是很常見的。他用詞不像英國口音一樣用縮寫詞,只是有些大舌頭。他精通英語語法,比庫柏差一些,但比安德斯和麥克好多了。

“獨眼D跟喬治好好聊了一番。”皮埃爾匯報道,“噢,我那本書給你吧,先生,如果你想看的話。”

在北極,任何新的刺激總是讓人歡欣鼓舞。庫柏問道:“書名是什麽來著?”

“《La Tragédie d'Homme》。”

“《人類的悲劇》。”他翻譯道。庫柏法語說得很流暢,他母親來自布列塔尼‍1,“對,我想起來了,聽起來很鼓舞人心。”

“這本書是對奧匈帝國革命的評論。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畢竟美國也是在人民的反抗中發展前進的。”

“美國南方沒有威脅說要反抗,皮埃爾,他們是威脅著要離開。即便是如你所說,內戰和革命二者之間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那只取決於哪一方獲勝。”

“在這件事上並非如此。”庫柏糾正道,“如果南方贏了,那只會讓他們要離開的威脅成真,不會改變其他自由州的任何事情。”

舵手皮埃爾·沃拉爾來自加勒比海馬提尼克島的法國殖民地。因為家鄉經濟不景氣,他外出謀生,但他沒去法國而是選擇了美國。豪威爾先生把藍色馴鹿號租給安德斯時,把他作為船的一部分附贈。因為這個緣故,以及自己對講法語的渴望,自然使得庫柏對船上另一個講法語的人很友好。也許這是庫柏在藍色馴鹿號上唯一能與船員共享的溫暖。

皮埃爾沒有再多說。他棕色的雙眼熟練地掃視著周圍的冰山。庫柏同樣注意到他們正被密集的冰山包圍著。右舷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粗糙的輪廓,那是一座快速移動的冰山——上面布滿了尖銳的突起和冰瀑,隨時可能穿刺、撞毀他們的船。

沒有一座冰山看著眼熟。庫柏剛到北極時,認為冰就是冰。作為土生土長的緬因人,他見過很多冰。而北極航道的冰,形態各異,在不同的階段,凍結與融化、崩解和凝結都有所不同。操縱著船穿過這樣的航道好幾個月後,他才學會準確分辨冰的不同形態。那天下午他們駛到帕裏群島附近的一條航道,航道兩側陸地綿延。那是一個冰山位移頻繁的地方,因此總是一片混亂。

此刻他看見的景象卻完全不同。他看到艙門邊是一塊巨大的半凍結的冰,右舷邊有一塊粗糙的迅速移動的冰。十幾個巨型冰山戳向空中,預示著將會有大面積的崩塌。當一個冰川崩塌後會產生一座冰山,還會分解成許多危險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