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藍色馴鹿號

14. 1859年8月23日

庫柏緊張了起來,斜眼看著船長安德斯。他為什麽是這個反應?安德斯本來是個強壯的人,習慣來回踱步,但這會兒卻像擋在眼前的冰山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安德斯一生都在跟那些冰巨人打交道,並且在許多方面,他也與它們並無二致。他一樣有著生硬而冷酷的外表,一樣深不可測,一樣冰冷,一樣殺過人。

極地的嚴寒穿透了庫柏的皮毛大衣,他因此放開了欄杆。木欄杆比空氣還要冰冷。不過他已經習慣了嚴寒,也不介意把自己縮成一團。安德斯則是毫不在乎。這位船長正瞪著撤退的英國皇家海軍艦艇福克斯號。艦艇徑直駛過散冰,冰塊的撞擊聲回蕩在空中,奏成一支毫無節奏的歌。她駛向了那個有生氣的人間。目送她的離去,庫柏有些難過。福克斯號是數月以來他見到的第一個做工精細、理性的人工建築。但更讓他難過的是,他已經開始懷念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能真正與他感同身受的同伴們。北極無法被解釋,只能去體驗。

更重要的是,福克斯號是來送信兒的——顯然送來了讓船長很不安的消息。庫柏在遠處目睹了劃艇從福克斯號返回,目睹了安德斯怒發沖冠。人稱“誠實喬治”的那位水手,載著船長艱難地劃過笨重的冰塊。有那麽一刻,他差點讓船長栽進水裏。如果那是別的哪個倒黴蛋,而不是脾氣暴躁的船長,庫柏早就開懷大笑了。然而讓人擔憂的是,船長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出言辱罵。他在福克斯號上聽來的消息,讓他成了一個郁郁寡歡、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炸彈。唯一比說話的安德斯更糟糕的,就是沉默不語的安德斯了。

“狗娘養的!”安德斯最終開口,對著冷風咒罵道。凜冽的寒風將這句話刮進庫柏耳中,卷走了他的體溫。但安德斯沒有再說什麽。他言簡意賅是常有的,可臟話只罵了一半就稀奇了。

這是一片名副其實的未知海域,但庫柏本來也不喜歡走定期航線。但在海上把握時機至關重要,在任何海域都是如此,特別是在緯度高於66°的海域。他必須把安德斯拉回到工作上,有些事情該做決定了。他的胃在痙攣,好像他剛吞下一整壺沸騰的神經。他很清楚會面臨什麽。他掃視著甲板,但那裏空無一人——沒有幫手,沒有可以轉移注意力的事情,也沒有盟友。庫柏不得不獨自應付安德斯。只能這樣了。這個身形瘦弱的男人怯生生地問道:“您在想什麽?”

安德斯的麻子臉抽搐著,漲得通紅,臉色先是冷漠,隨之化為憤怒,接著轉為不敢置信。他似乎忘了嚴寒,忘了福克斯號,高聲咆哮道:“我在想什麽?”

庫柏已做好準備面對安德斯。至少沒有水手會聽到。也許吧。

“我在想麥克林托克這個狗娘養的混蛋,你這該死的蠢貨!”安德斯怒吼著,“現在我在想你也是個混蛋,竟然問這麽明顯的問題。”

庫柏的胃還在痙攣,他祈禱——再次祈禱——大副麥克羅伊能出現在甲板上,他急需一個盟友。更準確地說,是一個盾牌,因為只有機智的大副才能讓安德斯閉嘴。但麥克羅伊沒有出現,而庫柏可不是這塊料。安德斯仍然怒氣沖沖。不管庫柏說什麽,在他看來都是蠢話。船長會問他的意見,然後責罵他給的回答太愚蠢。安德斯憎恨愚蠢。庫柏會被罵得渾身發抖,接著船長就會罵他是個懦夫。安德斯還憎恨軟弱。

安德斯憎恨一切。

然而船長的斥責已經不能再傷害到庫柏了。讓庫柏發抖的是嚴寒,而不是言語。他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麽,但並不喜歡。他的角色就是避雷針。

“麥克林托克?”庫柏提起這個話頭。

大風刮過安德斯濃密的黑發,撩起他的連鬢胡子‍1,把它們吹得躲在了下巴下面。他的胸膛幾乎和肩膀一樣寬闊,十足一副頑固相。他的腹部大而有力,雖然圓滾滾的,但似乎全是肌肉。他的體型和他的性格一樣,透露出強大的力量。安德斯是那種從對抗中汲取養分的人——和他的船員、和北極、和生命對抗。庫柏從來無意與之對抗,但卻總是刺激到船長。“麥克林托克?”

“對!”安德斯吼道,“該死的麥克林托克。我簡直都想去追那個混蛋了。”

“絕對不行。”庫柏堅定地說。

安德斯投射來的目光充滿了驚訝而不是毒辣。他尊重堅定的人。庫柏稍稍放松了呼吸。

“我都不確定是不是該相信他。”安德斯繼續說道,黑眸重新望向遠方漸漸消失的黑箱子,“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撒個那樣的謊。”

“所以你是覺得他對你撒謊了。”庫柏說,“這就是你生氣的原因?”

安德斯盯著福克斯號,艦艇收緊三角帆躲過了一塊凸起的冰。船帆在空中一張一合,就像一部啞劇。這樣的海域總是有風,不過這陣風特別強勁,吹得連藍色馴鹿號都顛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