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序曲

1.

(二十五年前)

趙家瑞早就知道自己過不了這個年了,只是怎麽也不會想到這一天竟然會來得這麽快。

今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早晨六點,戒備森嚴的監獄門外就圍了一堆的人。盡管天氣前所未有得寒冷,但是卻依舊無法阻擋住人們追逐死亡的好奇心。

死囚房內,他躺在狹窄的小床上舒展了一下早就麻木的四肢,然後深吸一口氣,在渾濁不堪的空氣中,靜靜地等待著走廊盡頭那即將響起的腳步聲。

從最初走進這所冰冷的監獄開始,他就沒打算過自己還會活著走出去。在一次次的徹夜難眠之後,趙家瑞漸漸地習慣了這不到十平米的空間。

他身材瘦小,曾經弱不禁風,現在卻體格健壯,這全得益於監獄的夥食和每天堅持的鍛煉。

“我不會給自己留下墳墓的,因為恨我的人那麽多。”當典獄長問起他為什麽天天如此著迷於鍛煉身體時,他並沒有正面回答。

除了頭發有些不正常的稀疏發黃以外,趙家瑞外表給人的印象是優雅而冷峻的,尤其是他的那雙纖細而又修長的雙手,雖然有些詭異的慘白,但是卻無論如何都難以讓人把它們和十二條人命聯系在一起。

說真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哪裏來的這麽大的勇氣,但是既然決定了去做的事,他就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你還有什麽遺言需要我們替你轉告給你的親人嗎?”

“不用了,我已經沒有在世的親人了。隨你們處置吧。”他面無表情地嘟囔了句。

昨天傍晚,在宣布死刑執行令後,年輕的法官便開始按部就班例行公事。他知道,等下只要走出走廊盡頭的那道沉重的大鐵門,面前這位法官的臉上肯定就會露出如釋重負般的表情,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來過一樣。這對於任何依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來說,確實是一件極好的事。

於是,他又默默地搖了搖頭,接著便飛快地在執行令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的一晚,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晚上,回到牢房後,他睡得出奇得安穩,連個夢都沒有做。蜷縮著身子就像個嬰兒般躺在自己的床上。

早晨醒來的時候,環顧四周,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最後一天的陽光似乎格外溫暖!看來老天爺對自己還是挺仁慈的。

“終於結束了。”他喃喃自語,以後這該死的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真的就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不,真的沒有關系了嗎?他真的可以放心往生而沒有任何牽掛了嗎?

腦海裏陌生的責問讓趙家瑞的心微微一緊,憋得他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錯,他忘了一個人。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的盡頭終於傳來了鐵門開啟的聲音。沉重的軍靴伴隨著一大串鑰匙所發出的叮當聲一步步地向他所在的牢房逼近。

深吸一口氣,趙家瑞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橫條紋囚服,戴上假發,盡量做到一切都體面完美,然後慢吞吞地走向牢房門口。

最後回頭看一眼狹窄的牢房,他要確保自己沒有留下任何遺憾。畢竟再也不會回來了。

2.

死亡並不可怕,難熬的卻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依次被戴上腳鐐和手銬後,趙家瑞整個人都變得沉重許多,每走一步都有往下墜落的感覺。跨出門檻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從死囚牢到執行槍決的地方只有短短數百米的路程。以前,他也曾經在這個時候聽到過不遠處傳來的零落的槍聲,每次槍聲響過之後,他整晚都會失眠,甚至於還會在噩夢中被生生地驚醒,然後滿頭大汗、目光驚恐地等待天亮。只不過今天,這槍聲,自己將會是最後一次聽到了。

三個法警在他身後慢慢地走著。沒有誰會在去刑場的路上催促死刑犯快走,這不合規矩。

突然,高高的墻頭上崗哨的位置方向迎著風傳來了微弱的喊話聲音:“趙家瑞,你還有什麽遺言嗎?還有什麽遺言要我告訴你的家人嗎?”

聲音雖小,每個聽到的人的心裏卻不由得一震。因為誰都知道,這個即將被處死的男人沒有父母,也沒有孩子,唯一的老婆也早就棄他而去,所以死刑被執行結束後不會有人來替他收屍。

執行死刑的這個小小的特殊隊伍中傳來了一些輕微的騷動,後面的法警開始伸手推他,試圖想讓他加快腳步,可是沉重的腳鐐卻根本容不得他像正常人那樣行走。結果卻讓他反而踉蹌了幾步,身子一歪,差點跌倒。

法警試圖架著他向前走。

趙家瑞認識這個喊話的人,這是《環島日報》的記者,很敬業,具體叫什麽,他已經不記得了,入獄以來,他的記性就越來越差。印象中對方是一個很胖的人,體型像個皮球,每次在牢房中出現的時候,就都會不停地擦汗,語速飛快,講到興起之時,還會神經質地揮舞著他那肥肥的右手手掌。當然了,他也是判決後,趙家瑞所剩無幾的生命中除了獄警和法官以外所見過的唯一不穿制服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