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尤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這雙手的正面和反面都經歷了不計其數的傷口,到最後卻奇跡一般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雙手最習慣的事情是破壞——擊向毫無防備的上腹,捏碎他人的頸骨,陷入浸滿血的刀柄。就算在其他的時間裏,這雙手曾經認真地修復好了故障的機械,喚醒老舊的艦船,也無論如何不能說是一雙溫柔的手。

它們常常被放在口袋裏,和金屬的煙盒作伴。

它們不常被人觸碰。

然而在肖對他說出“你可以留在我身邊”的時候,他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幀畫面,卻同樣是自己的這雙手。

在那個場景裏,他大概是要迎來自己的終途,正躺在鋪著白色床單的床鋪上。肖坐在他的右手邊,兩手將他的右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他看不到自己,看不到肖的臉。只有那雙手,那雙被握著的手,證明到了最後的最後,依舊有人陪在了自己的身邊。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場景?他試著思考。他得到答案的速度很快——其他所有和肖在一起生活的想象,都美好得像是假象。而在那樣的假象背後,還站著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避的問題。

——肖最後離開了嗎?

——有誰帶走他了嗎?

所以在對方給予自己偌大安慰的時間裏,他偏偏想要快進到自己即將死去的前一秒,向離自己還很遠的未來,討要一個現在還無法得到的答案。

而現在,他站在僅有他一人的房間裏,低頭看著這雙手。幾個緩慢的呼吸過後,尤金將自己的注意力扯回了現下,繼續著先前自己的動作。

他彎下腰,折疊起床邊的衣服,將它們一件件放入過於空蕩的背包裏。

在羅勒把任務交給他的當晚,他將肖擁向自己時,就已經明白了自己必須去做的事情——不管最終能否完成刺殺那個少年的任務,他現下能做的事情都只有一件。

離開裂流號。

取決於任務的完成與否,他或許能夠為自己贏來再次回來的機會。這樣的境況雖然有些苦澀,但也意外的簡單明了。畢竟對艦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一個人來說,接下這樣的任務都不需要遲疑。事到如今,他和羅勒都心知肚明,和這艘船格格不入的,只有他自己。

有快速的腳步聲向著房間的門口而來。尤金已經理好了輕若無物的行囊,再轉身的時候,正好看到邁爾斯站在門邊的身影。

“不要去,”邁爾斯皺著眉看著他,面容裏透露出真切的憤怒來:“羅勒的話只代表他自己,他不是這條船上唯一的規矩。”

對方身上的怒火和自己此時的心情距離太遠,尤金平靜地對著邁爾斯笑了笑。他沒有把自己接下任務的信息告訴除肖之外的其他人,但是身為羅勒左右手的邁爾斯和法夏必定會有所聽聞。他大概知道邁爾斯會怎樣勸阻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決定不會因此而改變。

羅勒實際上並沒有留給他選擇的余地。

所以到了現在,他只是用懷念的眼神看著邁爾斯的臉。在他們初見面的時候,邁爾斯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而現在,他們相對站著,距離那個瞬間已經隔了將近二十年。

在彼時,邁爾斯一邊嫌棄地看著自己,一邊用浸了溫水的軟布擦拭他後腰上新鮮的烙印。紅黃相間的膿水留在軟布上,他赤/裸著背脊,抱著膝蓋坐在水桶的前面,聽著邁爾斯絮絮叨叨地抱怨。對方抱怨的內容他已經全然忘記,卻記得邁爾斯在察覺自己身體的顫抖之後,忽然改換了聲音,低低地在他背後說著:“沒事的。馬上就不疼了。”

因為這句話,他低下頭,把臉埋到了自己的手臂之間。十二歲的委屈來得無聲無息,變成了突如其來的淚意。紅發的少年從一旁拿起毛巾,在吸滿了溫水之後絞在他了自己的頭上。用沾濕的頭發和臉,邁爾斯幫他掩蓋住了自己哭泣的事實。

……他二十年的舊友,他勝似親生的兄弟。

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了。

尤金知道自己其實不用說什麽,只要保持沉默,就能等來邁爾斯的放棄。因此面對著邁爾斯來回往復的說辭,尤金僅僅是在最末說了一句:“我想帶走你的那本詩集。”

邁爾斯擡起頭,脫力般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在半晌過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想帶走什麽都可以。”仿佛終於接受了現實,邁爾斯疲憊地搖了搖頭:“你還缺什麽東西都告訴我,我一並準備給你。”

……

回到房間的邁爾斯大步邁向了自己的床鋪,從其下的箱子裏翻出了成捆的小熊軟糖。

在去見尤金之前,他便知道自己的勸說不會產生任何結果,卻依舊無法接受要再次和尤金告別的現實。可惜不論此時或彼時,能影響對方決定的人,從來都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