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尤金有些木然地等在襯衫的下面,身上因為炎熱而殘留的汗液還在,他的體溫卻在漸漸地下降。像一個畏寒的人,會覺得身周的溫度很暖,而不是燙。

失去了攀附物的手臂下意識地想抓住些什麽,尤金的手指在緩慢地張合一次之後,用仿佛擁抱一般的姿勢抱緊了自己。時間的流速仿佛在突然間變得奇怪,尤金靠著數著蟬鳴來計算肖離開的時間,卻發現自己計數的能力在越變越差。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馬蹄的聲響向著自己而來。這讓尤金想到了形制特別的馬車,黑色的棺材,以及將要被放進棺材的那具屍體。正當他愈發動搖的時候,馬蹄聲隔了一段距離停了下來,然後便是有人從馬背上翻落下來的聲音。

他聽到肖對他說:“是我。”

肖一步步靠近他,尤金在一片麻木中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能輕易分辨這個人的腳步聲了。高大的影子在數秒後遮罩在了尤金的身前,尤金下意識地擡起了頭。

“……打擾了(pardonme)。”

尤金還在試圖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肖已經輕輕掀開了襯衫的下擺,無聲地鉆了進來。生化人身上隱約的冷香迅速地鋪滿了襯衫下這方狹小的空間,仿佛具象化後的安心感。在意識到之前,尤金繃緊的神經已經飛快地松懈下來。他無聲地呼出了一口氣,近乎脫力地靠向了肖。

想要把額頭貼在肖的頸邊蹭一蹭——他在一片混沌中這麽想著,然後發現自己的身體早已這麽做了。他呼吸著肖的氣息,貪婪地汲取著對方的體溫,然後用額上的觸感反復確認著對方的存在。單薄的襯衫在此時仿佛成了將他們藏匿起來的庇護所,收留著兩個躲著不存在的大雨的人。

肖閉了閉眼睛,然後在尤金的側臉上吻了吻。

“……你做得很好。”

聽到這句話之後,尤金將抱著自己的手臂慢慢放開,然後用力地抱住了他的戀人。

在終於回到了彼此懷抱的此刻,肖用跪姿,慢慢地拿下了罩在兩人頭上的襯衫。

“我們回家。”

肖說。

……

肖向婦人借來了一匹馬,棗紅色的高大馬匹體格超過兩米,在經過改造後,機械的四肢就算承受肖和尤金兩人的體重也可以奔跑無虞。尤金看了看這頭漂亮的動物,沉默地翻身上了馬背,然後任肖坐在了自己的身後。

“害怕嗎?”肖問自己身前的戀人。尤金垂下眼,緩慢地拽過了韁繩,放在腳蹬上的雙腿猛一用力,夾在了馬腹之上。一聲嘶鳴之後,馬的脖頸向前聳動起來,漸漸加快了向前行進的速率,筆直地向著連接牧場的主幹道上而去。

坐在雙人鞍後方的肖踩緊了自己的腳蹬,右手握著鞍上的套轡,靜靜地看著尤金。他原以為尤金不會有接觸過馬匹的機會,然而現在坐在他身前的尤金背脊挺直,腰跨卻在自然地上下移動,準確地卸下了馬背上的沖擊力。這樣標準的馬術騎姿,讓肖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在成為棄子和星盜之前,尤金的確是生長在貴族門第的少年。

——他的人類生長於晝夜分界一般的矛盾之中,是一朵從鮮血中澆灌出來的白色玫瑰。

坐在他的身前的尤金卻沒有思考自己此時行動的余力。二十年前的訓練在他身上留下了肌肉的記憶,卻也僅此而已。他只是單純地想要盡快逃離身後的農舍,好讓那種窺視著自己的不詳感變得稀薄。然而饒是他身周的田園風光如此安詳,這種令他無比不安的感覺卻一直沒有消散。

從綠星的實驗室,再到撒格朗邊境的農業小城。在七年間,他的噩夢像是變換了形象,無聲地蔓延移動著,仿佛在伺機等待著卷土重來的那一刻。

……策馬奔回城鎮的兩人吸引了路上行人不少的注意力,但是尤金無暇顧及。在路過之前他們停駐過的教堂時,尤金鼓起勇氣側了側頭,然後看到了草坪上一片空空蕩蕩的狼藉場面。

一條白色長桌和數把椅子被打翻,杯盞像是已經收好,傾倒在地的食物卻還留在草地之上。他的心臟因著這個景象而迅速地沉了下去,握著韁繩的手不由得用了力。馬匹不快地收住前蹄,快速地左右甩了甩脖頸,若是未受訓練的騎手,此時必定會被甩下去。尤金終於像是反應了過來,回過身想要去拉肖,卻撞上了一雙憂慮的眼睛。

這個眼神終於讓尤金清醒過來。

他這一路過來,並沒有顧及到肖能不能承受這樣奔馳的速度。在他一個人沉浸在過往的回憶裏時,他留給肖的只有沒有解釋的沉默。

肖卻一點都沒有怪他。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尤金向肖道了歉。兩人一馬緩緩地步向了鎮內的旅館,肖看著尤金去綁好了馬。然後在步入木制的門廊時,尤金問肖:“……你有想問我的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