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陽光照在尤金的後背,給他的身影鑲上了金邊。在近乎和煦的氛圍裏,尤金站在了他給自己劃下的沉默之中。

……在6號的雙臂間醒來時,他在欲裂的頭痛之中,反反復復地叫著6號的名字。然而他最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在最開始的開始,他的語氣裏甚至帶著一絲對於對方魯莽作為的抱怨。

當時他想,就算這個人不會有事,也不應該總這麽胡來。渾然不覺他眼前的6號正在一點點地死去,而他的十八位同僚已經盡數殉職。

這場爆炸的起爆點在實驗室所在的東翼,也是他親自定下的集合點。他想要保全自己隊員性命的舉動,最終把這同一群人送去了死神的身邊。

6號和他當時所在的西翼雖然也受到了爆炸嚴重的波及,比起被近乎夷平東翼卻已經好了太多。這樣的結局讓尤金在事後會想,要是當時6號沒有選擇保護自己,他們兩個是不是都能活下來。

然而沒有如果。

6號的神智一直撐到了救援隊來臨的那一刻。那個人用他之前從未見過的表情,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對他說“看看我吧”。明明是比他的想象還要溫柔數倍的笑容和眼神,卻最終成了他再也無法甩脫的詛咒。

他還記得自己瘋了一般地想要去堵對方身上貫穿的傷口,然後在看到了救援隊的探照燈時,拖著骨折的右腿從6號的身下爬了出來。滿是碎石瓦礫和鋼筋的廢墟被他跪行出一道灰白的痕跡,他用變形了的聲音向著燈光的來處大聲呼喊,求人去救6號的命。

建築的二次垮塌在此時發生,悶雷一般的響聲中,他回過頭,在仿佛慢放了的鏡頭中,眼睜睜地看著高層的樓板緩緩下墜,壓在了深埋著6號的殘垣上。受了沖力的鋼筋把6號死死地釘平在了地面上,也把對方自胸口之下,砸成了一灘血漿。

在那之後,尤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是三天後在病房裏。他躺在和暖的病床上,漿死在臉上的淚水和血痕都已經被人擦了幹凈。而在他昏迷的時間裏,沒有家人的6號沒能等來一場合適的葬禮,在那個冬夜過後,變成了一捧安靜的,少有重量的骨灰。

——這些都是他省略下來的,沒有出口的細節。

為了顧及肖的安全感,他談及6號的詞句少之又少。他無法控制自己在提起6號時避無可避的動搖,也害怕自己流露出的感情會讓肖對他們之間關系產生懷疑。

所以他只能什麽都不說。

之前的敘述過於壓抑,到了終於可以收尾的此時,他想要對肖笑一笑。但他最終沒能這麽做——他沒有笑的理由,他依舊疼得要命。

在他的對面,肖雙手交握在膝上,坐在陰影裏看著他,許久才開了口。

“你不需要在這種情況下,還在意著我的感受。”低沉的聲音撞上了房間的墻壁,帶來了些微的回音:“……我知道你在特地繞過他。”

尤金沒有說話。

高大的生化人自椅子上坐起來,一步步地走近尤金,擡起右手,撫摸著對方的臉頰。

“你可以告訴我關於6號的事情,尤金。”肖的聲音很平靜:“雖然我無法說謊說我會喜歡他,但僅憑他救了你的命這一點,我就會永遠感謝他。”

“我知道他是你過去……甚至現在都很重要的一部分。裝作這個事實不存在,對於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意義。”肖垂下眼,仔細地觀察著尤金的表情,將語氣放得更柔和了一些:“如果在我面前你都不能隨心所欲地說出你想說的話,你還能對誰講呢?”

——尤金只有他了。他想象著尤金在接下來的人生裏,獨自懷抱著永遠不能對他人提起的回憶,覺得那實在是太過孤獨的一件事。

而他一點都不想把他心愛的人類棄置於那樣的角落裏。

“所以請你告訴我更多關於他的事情吧。”

“我可以和你一起記得他。”

尤金花了一些時間去反芻這些句子。這些話是肖善解人意的表態,但他並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把它當真。也許在他真的合盤托出時,所收獲的,依舊是肖掩飾之下的嫉妒

“沒關系的。”在他依舊遲疑著的時候,肖這麽說著,將手放在了他的發頂,安撫似地摸了摸。

尤金的防禦仿佛被摧毀的外墻,因為這個動作在瞬間崩塌,無聲地墜往了地下。

他的手伸出去,最終拽住了肖胸口的衣料。在將對方拉向自己之後,仿佛被推倒的塑像一般,重重地向前傾靠了上去。

肖用自己的懷抱接住他。

……

在6號離開之後,最令他難以接受的,究竟是哪一個部分?

是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親人,愛人?是自己親手殺死了這個人?是自己把所有醜陋的,自私的,軟弱的部分都交給了6號,然後在6號離開之後,發現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另一個知曉真正的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