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推開沒有鎖的大門,就踏入了沒有開燈的,總是彌漫著煙霧的房間。

精致的手工皮鞋在浮著一層薄灰的地板留下腳印。來人走過翻倒在地的酒瓶,四處散落的煙蒂,已經被抽空了的鎮定劑。

然後迪特裏希停下腳步,看向了房間正中的男人。

他的哥哥跪坐在客廳一地的狼藉之中,側著頭面對大開的玻璃門,像是在看窗外的風景。

無夜之地高樓林立,紙醉金迷,就算在白日都顯得流光溢彩。然而跪坐在地上的男人只高高地仰起頭,視角所對,只有最遠處白塔若隱若現的塔尖。

已經漸冷的天氣中,從陽台吹來的冷風幾乎讓人難以忍耐,男人卻一動不動,仿佛一座雕塑。迪特裏希將拳頭握緊了,怒意正要積聚,卻被首先到來的恐懼打散了。他大步沖向尤金的身前,跪進了一地煙灰裏,將對方猛地抱住了。

……懷裏的溫度冷得驚人,讓他的心臟幾乎停跳。他讓自己湊近了對方的頸窩,終於在那裏尋找到了微弱的,緩慢的脈搏。而僅僅是這樣抱擁的動作,便將他手臂之間的人向上提起了。

尤金的身體變得太輕太輕了。迪特裏希的手顫抖著,掌心劃過對方衣物之下一節節凸出的脊椎。

“哥哥……”

迪特裏希一邊喃喃著,一邊將頭埋進對方的胸口,想要感受這具身體僅存著的一些暖意,卻隔著衣物撞上了根根分明的肋骨。這種觸感著實可怕,仿佛他抱著的並非一個活人,而是勉強拼湊的一把屍骨。

經年累月的恨意和憤怒混雜在一起,迪特裏希的眉毛虬結著,近乎陰鷙地看向了尤金的臉。被他圈禁在手臂之間的人如此單薄,仿佛就要被折斷了,此時毫無抵抗地向後仰著頭,露出了脆弱的喉骨。

迪特裏希的心臟被劈成了兩半。

他將懷中的人緩緩地抱了起來。不甘到了極點,他想將這個人就此摔碎在地上,卻也想將這個人罩在最柔軟的毯子底下,慢慢地捂暖了。

“……放我下來,迪德。”

懷中的屍體終於開了口,說出的句子沙啞,幹澀,遠非他想聽到的。迪特裏希發出了一聲嘲諷的笑:“不然呢,你會怎麽對我?”

屍體沒有說話,沒有動作。迪特裏希吸著鼻子搖了搖頭,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你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比起看著你殺了自己,我寧肯將你一輩子關著。”

他將抱著人的姿勢小幅地調整了,一手托著尤金的頸椎,向門口的方向走了出去。然而怪異的銳物感從心口傳來,迪特裏希低下頭,發現尤金攥著一塊碎掉的玻璃碎片,正將銳利的邊角抵向了他的胸骨。

“我哪都不去,迪德。”金色的眼睛裏終於映照出了他的身影,卻沒有聚焦在正確的地方。他的兄長緩慢道:“我不會自/殺。我在這裏等著。”

迪特裏希看著他,在數秒後仰頭發出了怪異而高聲的大笑。他大步走向客廳後方的沙發,近乎兇狠地將尤金扔在了上面。這樣的沖擊擠出了後者肺葉之內儲存的最後一點空氣,四肢幹瘦的身體被迫舒展開來,暴露出了病態般纖瘦的手腕和腳踝。迪特裏希迅速地彎下腰,劈手從尤金松開的手指之間奪過了那枚碎片,扔向了身後。

他用手指著尤金的臉,雙目圓睜著。

“你說你等著,是他媽的在等什麽??死人不會活過來,肖也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你之前不是一次次往白塔跑了嗎??他在那裏嗎??”

尤金將一只手擡起來,無聲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迪特裏希重重地跪在沙發上,一手扯下了尤金遮著眼睛的手死死攥著,然後用另一手用力掐住了尤金的脖子。

淚水從尤金的眼角兩邊向鬢側滑落。他將雙手放在迪特裏希的手上,虛虛地扣著。幾乎用不了多少時間,這張憔悴到令人心折的臉孔便漲得通紅了。然而他僅僅是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沒有嘗試推拒。

在感受到那雙無力的手將自己的虎口向下輕輕壓著時,迪特裏希猛地甩開了手。尤金被這樣的力道帶得側過頭去,半邊臉孔陷在沙發的坐席之中,大聲地幹咳起來。

迪特裏希粗重地呼吸著,胸膛一起一伏,看著尤金的眼神像是恨極了:“一邊說著自己不會死,一邊甚至連掙紮都不掙紮一下。你想騙誰呢?你連自己都騙不過吧。”

他的聲音有些啞,此時伸出了手,將尤金的頭發粗魯地向上拽拉著,逼迫著對方和他對視。

“這麽想死的話,像上次一樣自己動手啊?我不會成全你。你試試看,尤金,在你的親弟弟面前動手啊?”

尤金吃力地躲著他的視線,他的手。那雙無力的手在試著揮開他,整個人像是想要逃往沙發的深處。這樣的動作讓迪特裏希的動作頓了頓,尤金趁機脫逃了他的掌控,狼狽地帶開了僅僅是一小段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