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剃須泡沫擠在了胡茬漸長的下巴上,被指尖一點點塗抹開。沾了水的刀片劃過輪廓分明的下顎,推過的地方露出一片光滑的皮膚。

約書亞彎下腰去,一手將尤金的額發攏在腦後,一手拿著剃須刀,小心翼翼地為後者刮著胡子。

“你把頭側過去一點,嘴巴,嘴巴朝向我。”畢竟不是自己的臉,操作起來總是有些怪異,約書亞的手肘擡起放下,仿佛在做什麽不拿手的實驗。被擺弄的尤金坐在椅子上,眉毛略微蹙了蹙,最終還是照做了。

數分鐘後,溫熱的毛巾抹去了尤金臉上殘留的泡沫。約書亞將這張臉仔細審視一遍,確認不見了任何胡茬和傷痕,這才將刀片沖洗幹凈。尤金的眼神一直跟著約書亞的手,看著對方將刀片小心地包好了放進口袋,表情仿佛一聲無聲的嘆息。

……他已經和約書亞強調了很多次,他並沒有尋短見的意思。然而他的兩個臨時監護人——迪特裏希和約書亞——卻在這件事上忽然統一了戰線。改變最先始於他身邊的武器被一件件收走,在那之後,他發現自己甚至沒有辦法再在網上訂購刀片和酒精。兩個濫用特權的貴族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選擇將這些東西從他的生活中禁絕了。更好笑的是,他們同時會主動將鎮定劑和煙草送上門來,似乎過於理解他對後兩者可怕的依賴。

面對這樣的安排,他或許應該覺得憤怒,然而他根本沒有半點支撐這種情緒的力氣。他只覺得滑稽。掛在浴室裏的毛巾,可以輕易打碎的窗戶,通向陽台的推拉門——如果他真有那樣的打算,他的手邊充滿了便利的,能夠讓他一了百了的助力。

迪特裏希和約書亞似乎都不了解,他的意願和他的選擇並不需要統一。他想結束這一切,但他答應了肖活下去。後者遠比前者重要得多。

所以他什麽都不說,現在放任了約書亞像裝扮娃娃一樣給他套著衣服。十二月已經到了,他此時的體型過於單薄,原先能輕易撐開的衣服往外一走就瘋狂地灌風,只能多疊幾層。真說起來他並沒有什麽出門的意願,偶爾的放風都是被扯出去的,好比今天。

約書亞彎下腰,從下到上地給尤金系大衣的扣子,腦子裏滿是對於這次出門的盤算。尤金的頭發長了應該剪了,不合身的衣服也需要換一換。之後該是好好地找個地方吃個飯,能看到風景的地方最好,但絕不能對著某個不能提的方向。他想著想著,手上的扣子系到了頭,擡頭的時候正好撞上了尤金消瘦卻依然英俊的臉,不由得就是一愣。

……他認識尤金超過十年,從來沒敢在這個人的面前強硬過,連敢出手的調侃都是事先掂量過的,從骨子裏透著小心和卑微。或許是因為當初被尤金救下的雛鳥情節,他對尤金總是抱著些難以言明的崇拜和憧憬。這樣的感情日積月累下來,在他和這個人之間劃下了一道天塹。

然而自從肖消失以來,他熟悉的那個尤金便仿佛墜下神壇的塑像,碎成了一地失魂落魄的碎片。這樣的碎片沒有光亮,沒有生氣,更稱不上耀眼。他勤勤懇懇地想要把這個人再次拼湊起來,然而面對著此時的尤金,他忽然想起,這些碎片同時也可以被輕易地圍攏在掌心,藏在他口袋的深處。

這樣的想法說不出的怪異,讓他的手心都出了汗。他想要挪開眼神,便逃也似地看向了尤金現在目光所對的東西。然而等看清了視線盡頭的東西,他頓時仿佛被燙傷一般地低下了頭——一本殘破的詩集躺在客廳的邊桌上,如同他最早先交還給尤金時一樣。尤金從未動過它,這個屋子裏四處散落的狼藉卻繞過了它,仿佛上面憑依著誰不可褻瀆的靈魂。

尤金的眼睛裏沒什麽情緒。他現在對什麽都不抱有情緒。金色的眼睛調轉了所對的方向,尤金低聲地說了一句“走吧”。

……

柔和的爵士樂緩緩奏著,尤金低著頭,默不作聲地吃著自己餐盤裏的食物,背後無夜之地令人醉心的夜色仿佛和他無關。他的頭發剪短了,椅背上多了新的外套和圍巾,若是忽略掉他突出得過分的鎖骨肩脊,單從外形上看,他幾乎和幾個月前不差幾分。約書亞不敢看他的臉,只絮絮叨叨地談著一些工作上的事,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回應。

“說到大事,”約書亞頓了頓,斟酌之後,還是把接下來的句子出口了:“議會通過了對司松和季耶夫的彈劾。司法部那邊據說有了證據,如果順利的話,他們之後會被革職審查,根據起訴的名目,或許還有可能入獄。”

尤金的動作頓了頓。這是他少見的,對於外界的反應。約書亞充滿希冀地等待著,終於等到了一句“……發動戰爭沒法定罪。”

“這個大家都知道。不過似乎有人把他們逾權違憲的證據打包送上去了,看上去像是要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