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書生(三)

書生照例起了個大早,從左邊第二口鹹菜缸裏掏了一把粗鹽揉制的香椿芽,用清水略沖洗下表面過多的鹽分,快刀切成碎丁子。配一勺摻了高粱面的面粉與雞蛋一起攪和成微微泛著淡黃色的糊糊,因香椿芽本就是腌制的,不必再額外調味,只用一點豬油煎成夾雜著淡金色鍋巴殼子的菜餅子即可。

香醇菜餅就著黏糊糊香噴噴的紅豆粥下肚,原本冷颼颼的身體也漸漸有了熱乎氣。書生先用草木灰吸去盤碗表面的浮油,再使熱水燙過,遠比一般的清潔胰子來的更幹凈。

他一邊背書一邊打八段錦,還順便用禿毛筆蘸水在石磚上寫了一首詩,詩的右下角有“孟陽”二字落款:這是他的學名。

眼瞅著橙黃色的渾圓日頭從東邊慢慢爬上來,他又擼起袖子準備腌糖蒜。

腌制糖蒜需要醬油、白糖、香醋、白酒和八角等等,用料豐富,成本堪比炒菜,最要緊的是不管飽,所以他平時很少舍得這樣鋪張。

可王大娘給的這些大蒜實在很好,像一群圍坐一團的胖娃娃,圓潤、光滑、飽滿,剝開一粒,隱隱帶著辛辣的清香撲鼻而來。浸泡過後越發顯得圓鼓鼓的蒜瓣潔白如玉,竟有十分動人顏色,更使人不舍得辜負了。

一個人吃不了這許多,平白放著發芽、幹癟可惜了,正好最近多入賬了幾錢銀子,偶爾為之倒也罷了。

安慰完自己的孟陽迎著初升的太陽,在院中撅著腚挑挑揀揀,留出來幾頭略有磕碰的炒菜用,剩下的剝出來四十多頭腌了一整個中等粗陶罐子。用油紙細細封存,那蓋子略低於邊沿,中間又有隆起,倒入清水可徹底隔絕空氣。

照現在這個溫度,約莫十一二日就能吃了。腌好的糖蒜會染上一層淡淡的褐色,辛辣去了大半,唯余酸甜可口,特別開胃,早晚喝粥時配幾顆,哎呀呀,簡直太絕啦。

洗手時,眼角的余光無意中掃過墻邊的大柿子樹,他赫然發現低垂的枝條上有兩顆大柿子好像熟了。

雖然是同一棵樹,但因為有的枝條向陽,有的背陰,有的靠近房屋灶台,有的毗鄰石縫……成熟早晚也不同。那一枝兒向陽且靠近房屋,最多沾染煙火氣,每年都是最早發芽、抽條、開花結果,也容易成熟。

此時陽光正好,半透明的橙紅色果皮牢牢包裹著沉甸甸一囊軟肉,墜得整只柿子微微變形,猶如白日裏一團安靜燃燒的火,隱約散發出清香。

孟陽下意識咽了下口水,仿佛又嘗到了甘甜如蜜的滋味,但卻沒有伸手。

這棵樹並不是他家的,往年隔壁無人時,他也不敢貿然摘取,總是耐心等到柿子徹底熟透,實在支撐不住,將要墜地時才取下:軟柿充分熟透時會因為內部果肉變為果醬而失去與果蒂的連接力,進而墜地,摔成一團爛泥,所以一定要趕在完全成熟之前摘取。

即便如此,孟陽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總覺得占了人家便宜。

可今年不同了,他昨天傍晚分明聽到隔壁有人劈柴。

新鄰居的劈柴聲整齊而有節奏,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中間未曾有片刻停滯,竟有種舉重若輕返璞歸真的悅耳。孟陽聽得暗自咋舌,已然在心中勾勒出對方的形象:

身長八尺,孔武有力,說不定還會有點大胡子……

孟陽回房取了剪刀,將兩只大柿子小心地剪下,裝入鋪了藍色印花布的柳條兒編的籃子裏。想了下,到底簡薄,他又在院子裏團團轉了一圈,奈何家徒四壁,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他頗有幾分苦惱的撓了撓頭,終究又數了八只原本準備拿起外頭賣的雞鴨蛋。

白吃了人家好幾年柿子,總該有所表示。

阿青和阿花歪著腦袋看他瞎折騰,“嘎嘎”“咕咕”叫個不停。

一出門又碰見了王大娘,她十分稀罕道:“呦,這是要走親戚去?”

孟陽朝她拱了拱手,“隔壁來人了,正好熟了兩個柿子,特來送還。”

他一板一眼說的十分認真,好像不是來還柿子,而是什麽名貴的珍寶一般,看得王大娘都笑了。

“倒也罷了,”王大娘又抄著袖子好奇道,“果然來人了?我就說昨兒好像隱約瞧見有煙來著,可也沒瞧見人出入,還以為眼花了呢。”

之前那院子的主人是個姓杜的老頭兒,十分和善,可後來也不知怎的,忽然一夜之間悄然搬走。也不知如今是他家來了,還是又有別人住進來?

正說著,孟陽就去敲門,大門竟沒上鎖,可也無人回應。

沒在家?

說起來,好像從他起床之後隔壁就沒動靜呢。是又走了?還是僅僅出門辦事?

王大娘嘖了聲,“這般粗心大意!”不過又有點高興,因為附近住的都是熟人,彼此信任,鎮上都幾年沒出過案子了。來人若是鐵將軍把門的話,總覺得是在防著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