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書生和那女子(十二)

關外的皮子公認最佳,因為那裏有著漫長嚴酷的寒冬和瘋狂肆虐的暴雪,為了活命,野獸們都生出豐厚而柔軟的皮毛,人穿在身上,會覺得抱著火爐一般的熱。

當日白星在桃花山獵的那只狼絨毛算不得豐厚,又餓了許久,毛色也稍顯黯淡,不過是被她打斷腰椎殺死的,身上一絲傷口都沒有,剝下的皮子也宛若活物。

這樣完整最難得。

近來她時時以碎核桃仁擦拭,細膩的核桃油均勻滋潤了每一根毛發,看上去已有三分光澤,在關內可作二流。

院墻擋住了外面的微風,頭頂的天空分外高遠,灰蒙蒙的藍色上悠悠蕩開幾朵白雲,並不怎麽厚重,稀拉拉的,好似能瞧見背後的穹窿。

鄰居按照約定在鹵豬頭,繁復的香氣毫無障礙越過墻頭,漸漸擴散在這一方小天地。

伴著微不可聞的水泡炸裂聲,白星抱著一卷皮子出來,近乎本能地吸了口氣,真香!

過了會兒,孟陽來敲門,手裏還拎著一張灰色兔皮:

之前用兔兄遺骸祭五臟廟時,他便將皮子留了出來,預備自己硝制,結果被白姑娘知道後,說信不過他的手藝……

他本不大敢隨便進姑娘家的院子,奈何白星正忙,不愛動彈,他也只好拘束著手腳送進去。

院子裏空蕩蕩的,沒有正中拉繩子晾曬的衣裳,沒有墻根兒底下排開的鹹菜缸,也沒有炊煙。

他忽然感到蕭瑟和孤獨。

白星正坐在水井邊揉皮子,身邊擺了幾個裝滿清水的大木盆。

天氣很冷,她卻像沒感覺到似的,面無表情抿著嘴,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臂,被冰得泛紅的雙手忙活著,動作簡單有力,有種原始的美感。

她鼻尖微微見汗,臉蛋紅撲撲的,不斷有細微的熱氣從手上升騰裊娜,最後漸漸消散在冰涼的空氣中。

大約剛從盆裏舀了水出來,她腳邊濕漉漉的,有淺淺的水漬正順著地上青石板磚的縫隙流淌,緩緩匯聚到墻角的水溝裏。

盆中水面還在微微搖晃,泛著一圈一圈的漣漪,明媚的陽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波光粼粼美麗極了。

孟陽輕輕把灰兔皮放在她腳邊的小板凳上,白星抽空瞧了眼,一張臉頓時皺巴起來,眼底明晃晃流露出嫌棄:

好東西都給你弄壞了。

孟陽立刻羞愧地低下頭顱,如犯錯的孩子般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不擅長打獵,每每上山也只是采集而已,像這樣的生皮子,還是第一次入手呢……

確實是沒經驗嘛。

好在白星的嫌棄只持續了不久,她很快接過灰兔皮,反著鋪開,一點點用刀背清理上面殘留的脂肪和肌肉組織。

剝皮人手藝真的太差勁,弄得皮子四處坑坑窪窪……

看到這裏,白星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孟陽縮了縮脖子,腦海中卻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哎,陽光下細碎的水面固然美麗,竟比不上白姑娘的眼睛十分之一!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呀,就像大顆無暇的藍寶石,漂亮極了。

等,等等,藍寶石?!

孟陽腦袋裏嗡的一聲,下意識又往她臉上看了一眼:

哎哎哎,沒有眼罩?!

真的有一只靈動的藍眼睛!

他被這個新發現驚呆了,嘴巴張得大大的,像極了阿花阿青大叫的樣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陽才小心翼翼地道:“白姑娘,你,你的眼睛……能看見呀?”

白星頭也不擡的嗯了聲,繼續刮皮子,手底下不斷發出有節奏的“嗤啦~”“嗤啦~”。

孟陽整個人都傻了,“可,可你之前分明……”

話沒說完,他先就回過神來:

是呀,白姑娘雖然戴著眼罩,可確實從未說過眼睛看不見,一切都只是自己先入為主的意思。

孟陽腦瓜中亂糟糟冒出許多念頭,忍不住又往人家臉上多瞧了幾眼,隱約明白了點。

也不知想到什麽,他卷起袍子窩在懷裏,在白星前方不遠處蹲下,有點想要安慰,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因為白姑娘看上去什麽都應付得來,或許這些所謂的同情和安慰,於她而言更像是侮辱。

她確實不需要誰的憐憫。

短暫的震驚過後,孟陽已經被空前的驚喜所席卷,他既欣慰鄰居不必受盲眼之苦,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一點惶恐:

她,她願意將從不肯示人的秘密展露給我呀!

這是多麽慷慨的信任。

世上還有什麽會比信任更珍貴、更沉甸甸的麽?

沒有了!

他蹲在地上,不住將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又從右腿換到左腿,抓耳撓腮的想著,迫切地想要找出點秘密來與對方做交換。

奈何白星只是低頭忙活,半點多余的注意力都不肯分出來。

孟陽等了半日,終於像下定決心一般鄭重道:“白姑娘,你問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