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更

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群人才漸漸回神,感嘆聲四起。

那帶路的本地人為了賺錢,一年少說也要陪客人看百十回日出, 按理說早就不稀罕了。

可大自然是多麽神奇呀, 幾乎每一天每一次來看,他都覺得今天的太陽跟上回的不一樣。

有時更圓一點, 有時更大一點;有時羞澀,像待字閨中的二八少女;有時熱烈奔放, 像江邊揮汗如雨的纖夫……

當然, 最令他感到驕傲和自豪的, 還是這些外地客人們臉上流露出的震撼神情。

這是我家的風景呀!

若說早年幹這個營生是為了混口飽飯吃, 可如今十多年過去,他的心態早已悄然變化。

這條路, 還有那路邊的風景,甚至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他都那樣熟悉,他曾目睹它們經歷春去秋來, 忍受風霜雪雨……

他看過大旱之年,河水瘋狂下降, 大小船只被迫擱淺, 百姓們驚恐的神情;

也經歷過暴雨不絕, 河水泛濫, 曾經溫柔的水波洶湧翻滾, 咆哮著淹沒田地和桑園……

他用雙腳丈量過這片土地無數遍, 用視線撫摸過這方山水無數次, 哪怕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風中熟悉的味道。

他是這群山,這河水養育的孩子。

可能這個念頭很奇怪,但許多時候他真的會覺得他跟這片土地早已成了不可分割的老朋友。

老朋友一直都在, 而他也會隔三差五過來探望,看看奔騰不息的江水,望望漸升漸新的日頭。

總有一天,他也會像東升西落的太陽一樣,從壯年漸漸轉為遲暮,最終走向死亡。

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這是他和這片土地無聲的約定呀。

見眾人都緩過神來,導遊笑了笑,開始清點人數,準備按照約定帶大家去坐畫舫。

來都來了,光站在岸邊遠觀有什麽趣兒?自然是要走進去瞧一瞧的。

他點了一遍,“哎,咋少了個人嘛?”

白星默默舉起手,又指了指塔內,就見孟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狂奔進去,正蹲坐在地埋頭狂寫。

此情此景,實在不能不叫他詩興大發、文思泉湧。那些波瀾壯闊的、優美婉轉的句子都像天生天長一樣,突然浮現在腦海中,宛若噴泉,突突突往外冒個不停。

若不趕緊寫下來,他一定悔恨終生的。

於是剛才一回過神,他就立刻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瓶子,把兔毫筆往裏面略沾了沾,隨便找了一塊空白墻面書寫起來。

《與友人觀長江有感》

《觀日出有感》

《二月二十三登九層高塔》……

幾乎是眨眼工夫,空曠的墻壁就迅速變得充實起來,爬滿了黑色字跡。

怎麽說呢,在場眾人除了孟陽自己之外,學識水平都相當有限,只覺得他寫得又快又多,具體內容如何……嗯,不懂。

反倒是那帶路的本地漢子因常在這裏被迫觀看文人騷客們吟詩頌曲,雖未曾用心學習,但十幾年如一日長期耳濡目染下來,倒也略略懂得一點品鑒的意思。

他撿了幾行自己看得懂的念了一遍,又像吃糕餅一般在口中慢慢咀嚼,慢慢品出一點味道來。

“小先生大才呀!”

說來也怪,分明只是幾個散發著墨汁味道的文字,看得見吃不著,可他嘴裏卻漸漸有了滋味,很香很甜的滋味,叫人品了一遍不夠,還想多回味幾回。

孟陽寫了半天,終於把心中所想傾訴一二,這才站起身來,嘎巴嘎巴活動著僵硬的腰身和脖頸。

他用油紙小心收好毛筆,退後幾步細細打量,也覺得今天所思所想所寫酣暢淋漓,實在是過去十多年未曾有過的上上佳品。

此時腦海中的熱勁過去,若再叫他寫,卻是無論如何都寫不出來了。

不僅如此,他甚至覺得自己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那些曾經讀過的書,寫過的字,仿佛都在過去短短幾刻鐘內,走馬燈一樣從自己腦海中飛速掠過,許多曾經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也都如冰消雪融,都空前流暢起來……

“小先生不署名麽?”有人問道。

孟陽驟然回神,聞言笑了笑,搖搖頭,忽覺一身輕松,“不必了。”

本也是興之所至,何必追逐?

眼下日頭已高,眾人稍事休整,這便沿著來時的路下塔。

莊家有錢,又有家人曾遭遇水匪喪命的經歷在,便十分謹慎,特意花高價雇傭本地官府組織的甲字號畫舫。

這畫舫又寬又長,樓高兩層,堅固結實,可載重數千斤,裝載他們這一行十多二十個人甚至還相當空曠。

因胞兄的遭遇,莊秀秀很有些怕水。偏她又是個倔強的性子,不想終生被陰影纏繞,更不願被人看輕,便咬牙登船,卻把一張小臉兒嚇得煞白,更兼手腳冰涼、額頭滲汗。

隨行丫鬟婆子們見了,十分心疼,忍不住出言勸說:“其實這江水也沒什麽好玩的,姑娘不如就在岸邊垂釣,既吃且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