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蓮花

(玉台新詠十。《樂府詩集》四十五作金珠。《詩紀》六十四。)

長相思,久離別。

美人之遠如雨絕。

獨延佇,心中結。

望雲雲去遠,望鳥鳥飛滅。

空望終若斯,珠淚不能雪。

——梁樂府·《長相思》

在古老的歷書裏,9月又被稱為“菊月”。自然是因為,在這個秋意轉濃,花事凋零的時節,占盡風流的是以淩霜之姿傲然開放的菊花。即使是狂熱地喜愛著花王牡丹的長安人,也會在此時掀起一輪爭購菊花名種的慶典。

“——就是說,你會把這兩盆頂尖的珍品菊花壓在手裏,在花會的最後一天才拋出?”

從花卉圖譜中擡起頭來,李瑯琊一邊對照著實物與畫圖的區別,一邊向對面講解著生意經的某人發出了詢問。

秋天特有的明麗陽光被窗欞分割成了小塊,碎金鈴鐺一般搖曳著灑在地上。把越窯花盆溫潤的青色映得好似要流動起來。

一模一樣的器皿,其中生長的,卻是迥異其趣的花朵。一盆是綴滿了嬌小雪球的白菊,一盆是頂著金子般燦爛花冠,鳳尾般下垂的花瓣上卻滲出淡淡朱紅色的大黃菊。

端坐在半開菊花青澀的香氣中,安碧城面不改色地回答著與“風雅”絕緣的話題。

“——拋出之前,當然還要造些輿論啦~水精閣的‘玉兔’和‘鳳羽’兩株絕品菊花,夜半會化作仙子出遊——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麽樣?是不是應該再加點懸念進去?”

“……你這樣胡編傳說……太,太狡詐了吧?就算真有花仙也會為此哭泣的!”

安碧城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只是一點點生意的手段嘛——再說長安人不是最喜歡附會這樣的傳說嗎?越是撲朔迷離就越是奇貨可居呢!”

“……”李瑯琊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來——正如這毒舌的波斯人所說,長安城那顆巨大火熱的追逐快樂之心,最樂於接受,並且主動渲染的,正是這樣浪漫而不乏香艷的橋段。如果再沾上些妖嬈的異國情調,就更是無往而不利了——前些日子,對花道不甚了了的端華,不是也在家裏跟風移栽了據說來自海之彼方的名花異種麽?

為三天後的長安花會奔走的人們,擠滿了西市的角落,水精閣的生意也頗有些應接不暇起來。丟下“太陽下山以後,替我給‘玉兔’和‘鳳羽’澆水!”的囑咐,安碧城趕去了前面店堂,慢慢被夕照染上蜜柑色的小小書齋,就只剩下了李瑯琊一個人——外加滿室的濃香古艷。

“不知不覺……又是一天消磨過去了啊~”李瑯琊換了個更舒服的倚坐姿勢——薛王府的述異怪談之書,早已被他翻得爛熟於心,而水精閣就像座小小的寶山,各種稀奇古怪前所未見的典藉隨手可得,李瑯琊自然是樂於在此做個閑散王孫,而安碧城那笑嘻嘻不置可否的態度,倒是有點讓人惴惴,拿不準他心裏的小算盤……

金獅子香爐中燃著名為“長亭”的薰香,是金仙觀的顧飛瓊送來的禮物。技藝獨步長安的調香師,自然不會明說出答謝之意,而那帶著秋天蕭爽品格和悠遠離愁的奇妙香氣,似乎在宛轉地提醒——不久前的賞香宴上幻變的一夜並非虛妄。

可能是被花香和薰香繞昏了頭,一只細腰蜂兒在房間裏迷了路,撞得窗紙“咚咚”作響,李瑯琊瞧得失笑了出來,順手推開了窗子,它就“嚶”地一聲投入了夕色和綠意之中。

想起安碧城的交待,李瑯琊拎著有翼神獸圖樣的鎦銀水瓶出了房門,想去後院的池塘裏打些凈水。仲秋時節的黃昏,帶著甘甜明凈的氣息,像娟好少婦意態醇雅的微笑,淡而暖的流光映襯中,水面上的睡蓮葉安靜地半掩著湖石,並沒有露出花期已過的凋敝意味,而是綠得別有一種清雋。

李瑯琊半蹲下身子,就在瓶口碰觸到水面的一刻,橘色的天光水影隨著起了一陣漣漪,隔著一層水之簾幕,互為表裏的兩個世界,仿佛有一瞬間微妙的動蕩……

為這刹那的錯覺心跳了一下,李瑯琊不由自主地擡頭看看——樓台是樓台,倒影是倒影,並沒什麽不妥的地方——等等,那點綴著紅葉的白石小徑的盡頭,小小的月洞門裏,恍惚閃過的,是一角綠衣的影子嗎?

難道除了我,這裏還有滯留不歸的客人啊?李瑯琊大大地好奇起來,緊走幾步想看個究竟。他匆忙中還是留神著腳下,不想踏壞了那織錦般的紅葉圖樣,而白石縫隙間的青苔滑膩得緊,他這一避,好巧不巧地正踩在苔上,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

半掩的細細笑聲從對面傳了過來,月洞門裏探出一個嬌小的身影。那是個垂髫綠衣的妙齡少女,小臉上一對彎彎的笑眼,說不出的甜凈可愛。連那有點失禮的話語,都讓人沒法生起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