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衣公子·上

嘉錦筵之珍樹兮,錯眾彩之氛氳。

狀瑤台之微月,點巫山之朝雲。

青春兮不可逢,況蕙色之增芬。

結芳意而誰賞,怨絕世之無聞。

——陳子昂·《彩樹歌》

(一)

“嘀嚦~嘀嚦~”

那樣嬌柔甜嫩,好像小女孩子在初學歌唱的聲音。但又仿佛喉間噙著水滴,會帶出奇妙的顫音和清亮水色,悠遠閑雅得好似春夜的柳笛聲。

——“奇怪了……哪裏來的黃鶯叫聲?明明都過了立冬了……”。李瑯琊不知不覺擡頭看看,想找到這不合節令的鳥鳴來處。

隔著小幾對談的兩人莫名其妙地回頭望望,繼續著被李瑯琊的自言自語打斷的話題。

“——就是50貫錢,不可能再加了。”安碧城撥了撥銅手爐裏的灰,聲音裏有種安閑的鎮定。

對面錦衣小帽胖乎乎的中年人發起急來:“……我說了半天,還是不肯再擡擡手嗎?我這可是長沙窯出來的彩瓷——看看這釉色,聽聽這聲音!可是大內貢品的品相!拿著一千貫錢都沒處買去……”

“噓——”安碧城忽然豎起一根手指,一雙綠眼睛笑得彎彎的。

“劉掌櫃,你這麽大聲,小心驚動了這古瓶的靈氣兒——招出幽靈軍馬喊打喊殺的,我這小店可經不住折騰~”

“……什麽?你說什麽幽靈軍馬……”

“就是‘那個’啊~”

安碧城的十指交疊在手爐上支著下巴,眼睛水汪汪地向上瞅著,眼神又無辜又可愛。

細細的汗珠開始從劉掌櫃臉上冒出來,眼角余光不斷悄悄向小幾上溜過去,卻又真怕驚動了什麽一般不敢正視,半晌才一臉壯士斷腕的表情迸出一句:“50貫就50貫啦!權當是交朋友!”

“這才爽快嘛!我們到後堂立據交款吧~”安碧城引著他往後走,忽然又回頭向李瑯琊一笑:“你是見慣了古物的大行家,也替我賞鑒賞鑒~”

天色正是快近中午,初冬淡薄的日光被窗欞雕花分隔成奇巧的花紋,將水精閣的青磚地板映照出一種玉質的光澤,跟小幾上一對瓷瓶溫潤的凝光起著奇妙的呼應。

李瑯琊斜支著頤端詳了端詳,伸手屈指在瓶身上輕輕一彈——“叮”的一聲清響,帶著晶瑩剔透的質感。胎質雖好,瓶身造型倒是平平常常,一尺來高,底盤略小,往上慢慢擴大,圓滑的線條好似美人雙肩,到瓶口又往回細細一收。是最家常的插花瓶樣式。

——不過一般的對瓶,釉下彩畫無非是成雙作對的荷花金魚、喜鵲梅花之類,這一對倒是別出心裁。一只是粉白的底色,上頭疏疏朗朗勾畫著幾枝臨水桂花,將開未開的金色花蕾之中掩映著一只小小黃鶯,纖細的腳爪扣著枝子,尾羽高高翹著,似乎正在眷憐著自己的水中倒影。另一只卻是蒼青的底色,瓶身下部不規則的大片留白,依稀是寒江殘雪的風韻,鐵畫銀鉤的松樹虬枝上,一只通身皓白的雪雕正傲然回首仰望——大寫意的背景配著神態逼真的工筆翎鳥,那釉色又是潔潤明亮,連鳥兒翎毛的紋理也細膩入微。

——“釉彩瓷質什麽的我倒不太通,只是這一對的花樣稀罕得很,一個是觀鳥,一個是猛禽,倒不怕打起來嗎?”

安碧城呵著手從後堂回來,正迎上李瑯琊的賞鑒結論,忍不住笑了出來:“雖不中,亦不遠矣——知道劉掌櫃為什麽會松口嗎?天機就在這裏~”

劉掌櫃方才那驚慌又哀怨的眼神活跳出來,李瑯琊輕輕一擊掌——“幽靈軍馬”?你剛才好像拿這個嚇他來著?”

細細的手指從白釉綠彩碟裏拈起一個蜜釀梅子呷著,安碧城甜滋滋地眯著眼:“這次可不是我編出來的,這對瓶子在西市的古玩行裏也算出名了,本來因為釉色好,花樣好,價錢擡得也高,可不知怎麽悄悄傳出風聲,這一對兒放在哪裏,哪裏就有千軍萬馬沖殺的聲音徹夜不息——誰願意家裏放著兵戈之災的不祥之物?所以周轉了好幾家店,價錢跌了又跌,劉掌櫃又急著脫手,又跟我鬥心眼兒——哪裏就瞞得過我?”

“……………劉掌櫃固然是完敗,可你自己都說是‘不祥之物’了,還美滋滋地買下來?”

“——‘像狐狸一樣靈活,像老鷹一樣攫取’可是我們粟特人的古訓,被區區傳說嚇倒,會被商人之神恥笑的!”

閃耀著金光的警句從天而降,幽幽的神秘氣氛一觸即潰。李瑯琊無言地將手籠進了白狐裘的大袖裏,露出了“就算真有幽靈也會被你的執念打敗”的感慨眼神。

(二)

所謂冬夜的賞心樂事,最好不過三五知己,烹茶閑話,看紅泥小火爐上升起柔靜的暖煙吧?再不然,擁著貂裘西窗讀詩,聽積雪從竹葉上落下的簌簌語聲,才不辜負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