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危途

楔子

她看著他,覺得他像是要變成一具石人了。

她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許久許久之前的許多小事,細細碎碎的,說起來全都不值一提,而且也都算不得是什麽好事,無非就是她是怎樣地逃,他又是怎樣地追。拒絕的話說了一萬遍了,甚至也翻了臉來罵過他打過他,為什麽一定就不喜歡他呢?也說不清楚,似乎總覺得他只能是個弟弟,無論他換了個什麽新身份,她都會覺得古怪。

可是啊,她當然也知道他的心思。

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和她的潤澤溫暖的皮膚相比,他的皮膚顯得涼而幹燥,他轉動眼珠去看她,眼神裏有恐慌,也有迷戀。

“我有一點害怕。”他忽然開了口,聲音輕輕的,語氣也天真,像個小孩子。

她拍了拍他的手背,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肯給他好臉色:“膽小鬼!這個時候知道怕了?活該!誰讓你長了個糊裏糊塗的石頭腦袋呢!”

他不在意,望著她又問:“你說,我會死嗎?”

她放開了他的手,不耐煩了:“不知道!男子漢大丈夫,少這麽滿口死啊活的,我們懶怠聽!”

他笑了一下,因為看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有淚花。

一 無路

夜明盯著面前這五枚印章,越是看,越覺得這五枚印章像五塊小小的骨頭——金性堅的骨頭。

金性堅這個人,平時在她眼中,簡直就是個人神共憤的貨色,如今日夜坐在房內,不露面,也不出聲,讓她不得不主動地、親自地走過去看他。他的皮膚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她每次看到他靜靜地坐在那裏,眼前就會浮現出這五枚印章,這五塊小小的骨頭。

她看著他,宛如看著白骨、看著宿命、看著死亡,偏偏他忽然轉了性情,竟然變得愛笑起來。對著她微微一翹嘴角,他輕聲喚她:“夜明。”

她現在受不了他的笑,他一笑,她就要哭。一轉身推門走出去,她氣沖沖似的嚷道:“別叫我!”

她走了出去,迎面遇到了蓮玄。蓮玄現在不再拿她當個妖精來提防了,見她是從金性堅屋子裏走出來的,他便低聲問道:“怎麽樣?還是那麽半死不活的?”

夜明把脾氣收了收,小聲說道:“我們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

“給他吃點好的呢?”

夜明搖了搖頭:“沒用,他又不是營養不良。”

說完這話,她擡頭對著蓮玄又道:“這回真的是沒辦法了,你看他的樣子,時間顯然是已經不多,可是世界這麽大,我們一點目標都沒有,又到哪裏去尋找余下的三枚印章呢?這不就和大海撈針是一樣的嗎?”

蓮玄擡手摸了摸大腦袋:“我也覺得這印章是無處可找的,能找到這麽五枚,已經算是他有運氣了。”

他這話等同於廢話,於是夜明也就不再同他多講,轉身默默地回房去了。蓮玄獨自站在院子裏,不想回房,也不想去見金性堅。他與金性堅相識了十年有余,十年裏聚少離多,又總是志不同道不合,簡直沒有和睦的時候。他說不清金性堅對自己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他也同樣受不了金性堅此時的微笑——那笑容讓他覺得悽惶和絕望,他寧願金性堅對自己橫眉冷對。金性堅冷一點傲一點,囂張一點可恨一點,反倒是更能讓他安心。

無所事事地又虛度了一天一夜,這個中午,蓮玄就聽金性堅房內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輕輕推門走了進去,他停在床前,就見金性堅穿得整整齊齊的,闔目仰臥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

“哎。”蓮玄輕聲地呼喚,“睡了?”

金性堅沒反應。

於是他伸手又去觸碰金性堅的面孔。面孔冰冷,鼻端也沒有熱氣。

蓮玄猛地收回手,隨即定睛細看,卻又見他的胸膛緩緩起伏了一下,原來還有一絲氣息。周身瞬間滲出一層黏膩的冷汗,他一屁股坐到了床旁的椅子上,就覺得腦中繃著一根弦,繃得太緊了,方才差一點就斷了。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俯身用雙手捧了臉,就覺得自己活了這小半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煎熬過——他受不了這個鈍刀子割肉的疼法。

崩潰了一般,他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面紅耳赤,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夜明聞聲闖了進來,一頭沖到了床前:“小石頭!你怎麽了?”

金性堅微微地睜開了眼睛,低聲說道:“他以為我死了。”

蓮玄涕淚橫流地擡起頭,大聲爭辯道:“我當然知道你沒死,我是——我是——”

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夜明看了看金性堅,又看了看蓮玄,忽然一跺腳:“蓮玄,你真沒出息!往後你可沒臉再瞧不起我們妖精了!”

蓮玄擡手滿臉抹著眼淚:“我怎麽了?我就是哭一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