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號寒的北風一過,京城的天成了陰沉的鼠灰色,小雪落下,倒是遮住了街上彌漫的塵土。雖說京城的冬天很少下雪,但能為這雪花歡樂的只是少數人。

火車的哨子聲,電車的鐺鐺聲,夾著各類小販的叫賣並喚頭聲,賣藥的鐲鈴、收舊物的小鼓、賣油的梆子……長長短短,一並鉆進滿京城的大小胡同裏。

京城沒有春秋,陰慘慘的冬天通常是陡然到來的,人們會匆忙披上禦寒的皮衣。

或者像紀霜雨這樣,裹著自己僅有的一件半空心棉袍。之所以說‘半空心’,是因為這衣服裏還存著一點棉絮,倒能充滿一半空間,不算完全淒慘……

紀霜雨所有頭發一絲不露地藏進氈帽裏,僅露出張白皙清麗如檐下初雪的漂亮臉龐,烏黑濃密的睫毛半掩住的雙瞳,對比之下瞳色更顯淺淡,但清澈有神,如琉璃照月。

他低頭袖手,和其余七八個人一樣,跟在鄰居江三津身後,進了長樂戲園大門。

江三津掃了兩眼紀霜雨低著的臉,有些納悶地道:“這互冬歷夏地街面上幹活,你怎麽還白胖了這麽多?”

紀霜雨的臉絕對是不胖的,甚至因為這些天吃得不好消瘦了。但江三津不知如何形容,稱之為細嫩可能比較準確。

前些天紀霜雨一直裹著圍巾,看不大出來,這會兒沒了遮擋才清楚。

和飽一頓饑一頓的窮人的面黃肌瘦不同,更像是頓頓白米雞蛋細養的嬌兒,身形挺拔、眉眼疏闊之處,還更強些。

雖說五官和從前差不多,但江三津一看,就覺得紀霜雨模樣驚艷了許多倍,又詞匯有限,不知如何說,只憋出白胖兩個字,下意識把自己心中的最高審美往上套了。

紀霜雨面不改色道:“江叔,這是凍的。圍巾留給家裏弟妹了。”

江三津知道他父母病死,一人撫養好幾個弟妹,便也感慨地點了點頭。也正是可惜紀霜雨,江三津才想著幫扶一把街坊,帶他來戲園掙錢。

江三津吃梨園行這碗飯,是個流行,也就是跑龍套的。幹久了,心裏有成數,成了龍套頭領。戲台上某些小龍套不一定要內行,也可以用外行人充數,由他這頭領交代清楚場上動作就行。

他就時常拉一把窮朋友,尤其是沒啥固定職業的。不止這一個戲園,好幾處唱戲的舞台、劇院,都是由他帶著龍套們各處跑。

只要是他負責的,台上都沒出過亂子,所以各個戲班也樂意和他合作。

但江三津哪知道,此紀霜雨,早已不是彼“紀霜雨”了!

這個紀霜雨,生於二十一世紀,職業是導演。出身文藝世家,打小各種片場、劇院泡大的,正是當打之年。就穿來之前,新片票房大賣,還在辦慶功宴呢。

慶功宴上喝多了,再醒來,就到了這近百年之前。家徒四壁,還有足足四個餓得嗷嗷叫的弟弟妹妹,一副全靠他養的模樣。獨生子紀霜雨哪見過這場面。

他為什麽白嫩了很多?因為他是身穿啊!

起初紀霜雨以為是魂穿,但摸著身上的法蘭絨睡衣,看著鏡子裏自己一頭漂染過的淺色頭發,立刻確信了是身穿,只是這個時代也有一個叫“紀霜雨”的,甚至長得和他都差不多。

——也不知道這裏的“紀霜雨”,是不是和他交換,去往百年後了。

剛穿來時,紀霜雨靠裝嗓子痛,蒙混了幾天,慢慢從家裏那幾個小孩口中套出了情況,也把鄰居認了個七七八八。

這些天還一直把染過的頭發包得嚴嚴實實,且等著黑發長出來吧,他懷疑現在還沒有染發劑。畢竟人生地不熟,怕惹來奇怪的關注。

照紀霜雨的猜測,他懷疑這裏是個平行宇宙,因為歷史走向好似不太一致,說不定啊,原來那個紀霜雨就是平行世界的他。

紀霜雨每天睡醒,都盼著回到自己的公寓床上了,然後都會在饑餓和失望中起床喝涼水。

太窮了,他家實在是太、窮、了!

哪怕穿來的家裏有缸米,他心態也能平和一些,欣賞欣賞百年前的世界啊。但餓著肚子,哪有心思想那些,紀霜雨還從沒有過這種十天半個月一點肉末也吃不到的日子。

就算哪天能回去,不也得保證在那之前不餓死。

原來的紀霜雨好像就是街面上幹苦力打零工,攢不下什麽積蓄,冬天以來沒啥工作機會。他正琢磨自己能幹什麽,好心的鄰居江大叔就說可以帶他去跑龍套。

紀霜雨當時心裏一喜,跑龍套,那也是去片場啊,他熟悉的地方。

只要有機會進去,還怕沒機會靠本事多賺點錢麽,他是導演,攝影也是懂的,又在片場、劇院泡大,相關工作七七八八也都了解。

後來才發現自己誤會了——跑龍套這個詞,原本就是從戲曲行業借鑒過來的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