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兒郎 他孤單了近二十年,卻頭一次咀嚼到了“寂寞”二字的滋味。

筵席早早便散了, 使團的人也都回了驛館。

衍慶殿的燈徹夜未熄,正殿與偏殿各自緊閉,恍如隔了道楚河漢界。

宮婢端來了熱水,正要侍奉魏繹洗腳。

“涼了。”魏繹腳趾沒碰水, 便先挑剔起來。

宮婢又立刻去打了盆更燙的來, 端來時額上都冒著熱汗。

魏繹瞥了眼那盆水, 冷聲道:“郭賽,你來替朕試。”

郭賽喏喏應聲, 便卷起袖子, 蹲下來替他去試水的熱冷,可手還沒伸進水裏,魏繹便一腳將那銅盆踹翻在了他的身上。

郭賽被熱氣燙花了眼, 哆嗦著當即俯跪了下來。

轉眼間,裏裏外外一屋子的人也都跪下,動靜鬧得極大。

“皇、皇上恕罪……”郭賽小聲求饒。

魏繹彎下腰來,扯著嘴角, 逼問:“朕問你,你何罪之有?”

郭賽語塞答不上來,只得垂著眸子,替人承受著淩人的聖怒。

魏繹又去踹他下巴。

郭賽只覺得自己的下巴要碎, 聲音都要發不出來:“皇上息怒,二爺他今日並非有意……”

“他無意,那是朕多情?”魏繹說到此處,眼梢一涼,又懶得搭理郭賽。

他與林荊璞又何嘗談得上“情”這個字, 從頭至尾都是利欲熏心罷了。

他們吝嗇於玩弄一絲絲真情,欲望才是他們彼此最純粹的紐帶, 可卻偏偏如此不堪一擊,於是那些撕咬、勝負、溫存,都成了毫無意義的空把式。

魏繹贏了又如何,色|欲都是耽人的。

在這一點上,他還比不上林荊璞看得遠、拎得清。伍修賢與謝裳裳要接林荊璞離開鄴京時他不走,留在皇宮斡旋;如今北境要拿他當人質,他便悉聽尊便。

北境必然是有林荊璞想要的東西,可他不該這麽快便在籌謀布局中撇開了魏繹,留他一人在鄴京應付。

魏繹心緒如麻,腳踩著金盆,聽著殿裏香灰掉落的聲音,半晌,他又冷冷望向了偏殿的方向。

他孤單了近二十年,卻頭一次咀嚼到了“寂寞”二字的滋味。

可他知道眼下自己無暇顧及與林荊璞那點荒誕可憐的露水恩情。

北境勢力介入,鄴京的水比以往都要深,魏繹得趕著去攪和這趟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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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難眠,林荊璞咳到半夜才睡,天還未亮便又醒了。

北境使團一早又拿著禮部發下的文書來偏殿請林荊璞去驛館,籌備啟程前往北境的事宜。正殿的主子一早便去瀾昭殿儀事了,近日也從不過問偏殿的事。

兩人住在一間宮殿,難得這三日愣是沒見過一面,說過一個字。

林荊璞上了使臣的馬車,今日來接他的不是阿哲布親派的使臣,而是林佩鸞的人,林佩鸞想要見他。他眼下是即將發往北境的人質,與北境諸人往來,也不必避諱太多。

到了驛館,林荊璞下了馬車,忽覺得車外一陣酷熱難耐。他順手要去腰上取扇子,才發現空空如也。

“林二爺?”驛館的跑堂問他。

林荊璞溫潤如斯:“無事,出宮忘帶錢袋了,沒碎銀。”

他便從另一側的腰上拿出幾個銅板,湊齊了賞給了他。

跑堂哈腰:“謝二爺!”

北境的使臣看不懂中原的這些門道,頗有些不耐煩,便催促他上樓。

林荊璞便跟著他上去。

這屋子不大,香爐與錦衾皆用得是最好的品級,孫懷興辦這點事還是周到。林佩鸞正坐在那縫補衣裳,身旁還有個五六歲大的男孩。

“來了。”林佩鸞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請坐。”

這個“請”字說得生分,林荊璞便也行了個禮,才坐了下來。

男孩不怯人,好奇扒著林荊璞衣袍上繡的竹,瞪著眼睛問:“這是什麽?我在草原上從來沒見過。”

林荊璞一笑,柔聲對他道:“竹子。日後你留在鄴京,便時常能見到了,它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如同北境的草原一樣。”

林佩鸞放下針線,拉住了他的胳膊:“阿達,你去外面找布和叔叔去玩吧。母後有事要與這位先生說。”

阿達懂事點頭,從桌上拿了風車,便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

林荊璞不由生笑:“這孩子生得乖巧可愛。”

林佩鸞卻生冷,漂亮的瞳中並無半分慈悲:“他年紀還小,不通人事。不知自己將來為了活下來,注定會比常人艱難百倍。”

林荊璞嘗過這種艱辛苦楚,不禁皺了眉頭,又立刻拿溫情笑意掩蓋了過去。

“阿姊喚我來,是有何事?”

林佩鸞輕笑:“我嫁到北境十五年,是前任汗王格倉的女人,已不是什麽大殷的公主,可你名義上還是大殷的王。這聲‘阿姊’,我受不起。”

她眼底並無恨意,已被歲月沖刷得半點不剩。她的臉不顯滄桑,只留淺韻。

她仿佛是座神廟裏供著的美人像,美而失於活潑靈動,愈發顯得她高高在上,氣勢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