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柿子 月影疏疏,暗風黑水都有了幾分隱秘的情調。

秋高氣爽, 鄴京城的蔬果價格連日裏水漲船高,給宮裏的供應不曾耽擱下。

林荊璞晚膳時用了盤新鮮的茼蒿,吃飽喝足,等天色一黑, 便搭乘轎子出了宮, 到了東市南市的交接一帶。

他寬袖長袍, 提燈沿著那條河道走,像是乘興而行, 大風刮得消瘦如紙。待行至人煙稀少一處, 他才稍稍警惕了幾分,彎腰上了那艘不起眼蓬船。

曹問青今日還帶了人來。

那人見了林荊璞,便要起身向他行大禮, 卻忘了自個還坐在船中,“哎喲”一聲撞了船頂,冠帽掉了,船身也跟著一陣晃動。

“馮大人不必多禮了。”林荊璞去拾那頂褐色冠帽, 撣了灰,遞還給他。

他之於他印象深刻,此人正是當日在接待北境使團宴上摳腳醉酒的戶部新進科員,馮臥。

馮臥嘿嘿一笑, 接過冠帽,一屁股坐了下來:“謝過二爺。”

曹問青讓船夫開船,又添了一盞油燈,穩聲道:“二爺許還不知,這位馮子丙先生是臨州出了名的謀士, 曾投過南邊吳祝、吳涯、吳渠三兄弟,獻了不少奇策。他日後在大啟做官, 也會盡全力與二爺謀方便。”

“子丙先生的大名我是聽過的,”林荊璞微微錯愕,又恭敬作揖:“只是慚愧,不知先生姓馮。”

“嗐,亂世裏都是英雄豪傑,小人粗鄙之名,也怨不得二爺沒聽過——”

馮臥落拓不羈,擺手道:“本來馮子丙這三字連在一塊念,就跟‘瘋子病’似得,太不吉利了些,他們要麽直呼我名姓,要麽喚我表字,只有那些背地裏要罵我的人才連在一塊念。”

行至一酒樓旁,船中晦暗的光線不覺開朗了幾分,蓬船隨波而動。林荊璞不由笑了,他倒很賞識馮臥的這番風趣。

“聽聞馮先生幾年前曾在南邊治理過澇災與疾疫,還主持修纂地志,頗有成效。單憑先生的才智,二十年前便可入仕大殷在朝效力,不知為何今年博學科開考才是頭一次應試?”

馮臥眉毛稀疏,成了倒八字也不明顯,拱手笑著說:“寒士年少輕狂時,誰又能瞧得上厚祿高官,蹉跎了半生歲月,蹉跎得頭發都白咯。這不,家中老大都要與別家姑娘定親了,湊不齊禮金,內人才催我來朝廷討口皇糧吃,不提也罷——”

“能蹉跎歲月,倒也是件幸事。”林荊璞含笑望著湖波粼粼,有幾分失神。

可也只有那一瞬消沉,林荊璞便又回過神來,淡聲與曹問青說:“曹將軍,阿達可安置妥當了?”

曹問青沉肩,道:“涯賓前幾日已啟程去了南邊,已將那孩子送至伍老身邊,按二爺的意思給他改了名,叫竹生。只不過事關皇嗣正統,這孩子畢竟是佩鸞公主與異族王格倉所生的,聽說好幾位大人都不同意讓這孩子改姓林。”

“隱去他在草原上的舊名姓便是,姓不姓林,都不打緊。”

林荊璞眉梢微落,似是抖落了一片愁緒至水面上,見那水波蕩漾開來,他才緩緩而言:“竹生不姓林,許還能活得更自在一些。”

竹生竹生,傲立於寒霜中新生,又何必再傍林而存。

夜深了,周遭的船只愈發少,寂靜一片,唯有幾只驚鳥張皇地落在船篷上,也要酣然入眠。

可蓬船中的三人仿佛焦灼起來。

曹問青屏氣,道:“伍老一見到竹生,便會知情公主之死並非二爺所願。二爺若還是憂心南邊諸臣會心生嫌隙,老臣可修書一封,向伍老說明事情前後緣由。”

“曹將軍此言差矣。”

馮臥盤著腿,笑著嘆息了一聲:“知情是一回事,可消彌嫌隙又當是另一回事。君王尚且看臣子的政績評定品階,臣子也會依照形勢來揣摩主上心意。曹將軍此時萬萬不可貿然出頭行事——”

“此話怎講?”

“大啟皇帝與佩鸞公主這一步棋,又豈止是讓伍老與二爺心生嫌隙那麽簡單,”馮臥說著便脫了鞋,道:“他還要趁此機會將林殷勢力劃分為南北兩派,伍老在南,曹將軍在北。”

曹問青眉頭一深,不悅道:“我與伍老雖身處南北異端,可所行之事的皆是為了大殷,又何來黨派之分別?”

林荊璞抿茶靜聽著,心思發沉。

馮臥自己還帶了酒,痛快飲了幾口後,身子漸暖,徹底打開了話匣:“殷朝雖亡,可皇帝與政權都還在,勉強算個朝廷,朝中的臣子之間就免不了要猜忌勾鬥,君主才因此要行權衡之術。曹將軍在鄴京蟄伏了七年有余,與南邊本就少有往來,他們習慣了凡事以伍老馬首是瞻。換句話說,伍老要是發令讓沈隨長久留在南邊辦差,他定也是撒手不幹的。如今二爺滯留在鄴京,與曹將軍的往來更為密切些。南邊諸臣遠在千裏之外,日夜見不到君主,被迫按兵不動,於是鄴京有風吹草動,又一旦與他們的意見相左,難免惶惶不安。山河萬裏其實是最能阻隔人心的,這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