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乾清宮之中,彌漫著一股藥味。

向來強壯的朱祁鎮癱軟在榻上。鬢角也有幾分霜意,卻是白發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悄悄的探出頭來。

樓元畢恭畢敬的為朱祁鎮的診脈。

好一陣子才放下手,後退一步,跪下說道:“從陛下的脈象來看,陛下向來身子強健,雖然前番因為國喪之時,有些疲憊,卻也不是主因,真正的原因是陛下思慮太重,心病難醫。”

朱祁鎮咳嗽兩聲,說道:“先生所言極是,朕也是被一件事情所困擾。”

“不知道當做不當做。”

樓元不知道朱祁鎮被什麽所困擾,但也不敢問,只是低頭說道:“陛下,老臣也而今年過八旬,也算長壽。老朽長壽的秘訣,就是心無掛礙。”

“人生在世,即便富有天下,眠不過一席之地,死不過八寸之地,縱然是再多費心思,又能管得了許多?”

“人在尚好,人一去,子女奪產的,妻子改嫁的,家風敗壞的,有多少是多少,哪裏能管得了許多,不過是且在一日,做一日好日,行一日醫,立刻死了,也是對得起自己的讀得書,對得起祖師爺,哪裏能管得了許多。”

“陛下登基以來,老朽並非草木之臣,也看得出來,朝廷一日盛過一日,四方水旱之災,也都賑災得力,北瓦刺,南安南,皆不足為患。內外安泰,天下太平,陛下還有什麽好憂心的,太後也是天數到了,與陛下不甘。而今太子還小,陛下身子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恐怕朝政紊亂。”

“陛下還是放開胸懷,節哀順變。”

朱祁鎮這一場病,還給他帶來不小的聲望。

天下人都知道天子純孝。

故而樓元老爺子也更多是從這方面勸說他。

只是樓元卻不知道朱祁鎮心中所想,更多是言不及意。只是朱祁鎮在病中反復思量,此刻被樓元一點,卻有豁然開朗之態。

他心中暗道:“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思及百年之後,都是妄人了,我卻要思及五百年之後,豈不是天下第一大妄人?”

朱祁鎮心中苦笑。

他一直有一種感覺,感覺他與後世那一個世界離得很近,但是實際上雙方的差距,已經不僅僅是時間與空間的差距,甚至連平行空間這個概念未必能解釋清楚這其中的距離。

他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他已經距離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很遠很遠,遠到今生今世,不可能有一絲之觸及。

未來的一切,在朱祁鎮面前,已經不是真實,也不可能是真實。

反而是知見障了。

歷史從他登基之後,就已經在改變。未來或許有些東西不變。但是大多數都是已經是鏡花水月。

別的不說,愛新覺羅家族變成了將門金家,孛兒只斤家族一部分稱為大明臣子,並紛紛改了漢姓。

至於更多變化,卻不知道波及到多遠。最少朝鮮已經是成為一個歷史名詞,而今已經是海東省了。

他將這些不存在的東西算成變量,本身就是一種誤判。

朱祁鎮寧神靜氣,將後世所有的事情都放在一邊,單單是看眼睛的局勢,直視自己必將死亡的的事實,多不過三四十年,少甚至在十年之內。

只覺得無邊的恐怖撲面而來,如同一片黑暗籠罩著整個世界。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但是生死之間也是有大勇氣的。

無非是怯弱者見恐怖,勇敢者見勇氣而已。

朱祁鎮回想他登基以來,他看似大有作用,但是他所思所想,無非是如何做皇帝。而今他已經很會做皇帝了。

分權制衡,可置赤心入腹中,讓人死而不恨。又能將君威散布於無形之間,讓人思之誠惶誠恐,汗如漿出。

拿捏天下在指掌之間,天下無人敢不服。

但是這又如何?

朱祁鎮看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是從來是因勢利導,因局設謀,養勢,馭勢,著一子於前,用時在十幾年之後。

深謀遠慮,布局堪稱國手。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為朱祁鎮掌控時間上最偉大的武器,就是時間。

楊士奇為首的三楊,是真鬥不過他嗎?非也,天不假時。

但是而今,朱祁鎮才猛然發現,他之前所依賴的最強悍的武器,已經不在他這裏了。

如果,他還用做皇帝的思維去處理眼前的一切,他這一輩子,總就不可能將他想做的事情做成。

因為皇帝與官僚是一體的。

官僚本身都很討厭激烈的變化,對於皇帝也是一般的。

因為太過激烈的社會變化,很容易超出自己的掌控之中。

朱祁鎮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這麽多年以來,從來沒有做過一件真正冒險的事情,一件事情不成,有甲乙丙丁好幾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