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斯人已逝,陰陽兩隔。

咚——

咚——

渾厚晨鐘自國子監的鐘鼓樓響起,朗朗讀書聲如潮。

國子監後方的院落中,宋玉站在桃花林內的畫案前,勾勒著面前桃枝上的一副美人圖。時而將畫案的宣紙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紙簍,並非心浮氣躁,單純是畫的不滿意。

不知扔到第幾張紙的時候,紙團不慎砸在了竹筐的邊緣,彈了一下落在桃樹下。

清風幽然而起。

一只雪白的手出現在桃林中,撿起紙團放回了竹簍。

宋玉擡起眼簾,面前不知何時多了個中年男子,下頜無須,面如冠玉,只是眉宇間縈繞著不散的哀愁,憑空多了幾分風卷殘燭的老態。

“賈易,好久不見。”

“王爺。”

身著白色書生袍的賈易,目光停留在桃枝下的畫卷上,只是掃了一眼便偏開,緩步走進了茶舍內。

宋玉依舊描繪著畫卷,直至再次不滿停筆後,才放下毛筆,緩步走入了茶舍內,在賈易面前席地而坐,折騰起小爐上的茶具。

賈易沉默寡言,只是正襟危坐,哪怕坐在面前,尋常人只要不擡頭去看,便感受不到絲毫氣息,仿佛不存在一般。

宋玉對此見怪不怪,因為賈易是幽州崔氏自幼培養的死士,一個門閥之中最傑出的高手,便如同許不令身邊的老蕭一般,可以以一人之力把主子從屍山血海中背出來。

只可惜,世事無常,再傑出的護衛和死士,能防得住人,卻防不住天。

賈易隨著崔皇後進宮,崔皇後未曾遭爭寵奪勢的宮人暗算,卻因心病香消玉殞,賈易即便有通天本事,又能如何?

咕嚕咕嚕——

兩個男人在小爐之前對坐,茶水漸漸燒開了,冒出白色霧氣。

賈易平靜的看著茶壺,良久才吸了口氣,聲音帶著幾分尖細:

“王爺喚我前來,可有要事?”

宋玉認真煮茶,一如既往的隨和儒雅:“敘舊罷了。”

敘舊本是指朋友間回憶往昔的交流,可對賈易來說,主子死後,過去的形形色色除了刻骨銘心的傷痕,便不剩下任何有意義的東西。

“古往今來,被稱為‘真君子’的,往往都是小人。我和你不是朋友”

“呵呵……”

宋玉對這番犯上的評價並未生氣:“人之功過,自有後人定論,無須你我二人操心。今天請你過來,是想問你借一樣東西。”

賈易端起茶杯,不理會茶水依舊滾燙,輕輕抿了一口:“什麽東西?”

宋玉沉默片刻,緩聲道:“十年前鐵鷹獵鹿,肅王與皇兄起了隔閡,彼此早已經貌合神離,沒了往日情義。”

賈易神情平淡:“據我所知,聖上從未表現過削藩的念頭。”

宋玉搖了搖頭:“一國之君的心思,豈是你能猜透的……去年冬月,肅王世子進京,在渭河一帶遇伏,僥幸存活逃來了長安,卻身中鎖龍蠱……許不令此人,你可有了解?”

賈易回想片刻:“根據義父口述,肅王世子武藝通神,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冠絕天下,天賦遠勝與我。只是其性格沖動嗜殺,鋒芒太剛太盛,容易折戟。”

宋玉點了點頭,輕輕嘆口氣:“本是人中惡蛟,卻被拴上了韁繩。惡蛟便是惡蛟,要麽破繭化龍,要麽折戟沉沙,又豈會容人牽著繩索驅使。許不令入京之後,一直暗中追查鎖龍蠱一事,已經隱忍一年,再找不到線索,恐怕要鋌而走險了。”

賈易眉頭一皺:“王爺什麽意思?”

宋玉撐著膝蓋席地而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當年在京城,我,皇兄,許悠,三人親如兄弟,不令也算我的子侄。如今不令陷入絕境,我這當叔叔的,又豈能坐視不理……前幾日給他放了消息,恐怕很快就會查到案牘庫,之後還要進宮。”

賈易雙眼微眯,仔細注視宋玉許久:

“鎖龍蠱是聖上下的?”

“是的,證據都毀了。”

“為何不直接殺了許不令斬草除根?”

“當時沒殺掉,到了長安難以避嫌,便不能殺了。”

賈易深深吸了口氣,沉默許久,才看向宋玉:

“王爺,要問我借什麽東西?”

宋玉面偏頭看向桃花林中的畫像,幽幽一聲輕嘆:

“小婉性子柔弱,卻又天生執拗,孤身一人待在九泉之下,恐怕已經在奈何橋頭等了幾年。我事情未做完,不能下去見她,希望你能先走一步,繼續護著小婉。”

寒風瀟瀟,茶舍內安靜下來。

長時間的默然持續了很久,只剩下茶水翻騰的‘噗噗’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院落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女子焦急的呼喊由遠及近:

“王爺!王爺!許世子喝醉打人啦,您快去攔著,別把蕭公子打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