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孤家寡人

暮鼓如雷,響徹長安千街百坊。

大業坊,青石巷。

舊人去新人來,已經不知走的多少代人的巷子裏,蓋上了一層白白的薄雪,零零散散的腳印留在雪面上,往前蔓延,直至酒香的源頭。

孫家鋪子依舊是往日那般模樣,三張老酒桌擺在酒鋪裏,老掌櫃肩膀上搭著毛巾,在幾個大酒缸旁擦拭,嘴裏念叨著:

“這馬上年關了,感覺今年不怎麽熱鬧。換做往日,中午酒便賣光了,老頭兒我也能早些回去歇歇……”

酒肆中一如既往的安靜,靠著圍欄的酒桌旁,身著儒衫的中年人拿著溫好的斷玉燒,面前是兩碟小菜,自酌自飲。

中年人的身後,是個皮膚白凈的年輕人,不到三十,面向陰柔,不似尋常年輕兒郎那般挺拔,總是弓著腰,表情恭謹謙卑。

聽見孫掌櫃的話語,中年人回憶起往事,看向了往年能排隊到巷子口的小巷:

“是啊,當年經常和宋玉、許悠坐在這喝酒,宋玉偷瞄南來北往的女子,許悠則是光明正大的看,喝完了酒,次次都是我結賬,唉……時過境遷,徹底成了孤家寡人,略一回想,倒是挺有意思的……”

孫掌櫃帶著皺紋的眼角笑了下:“那可不,年輕的時候不逍遙,這歲數大了,再想向年輕兒郎那般放蕩不羈,有心無力了。”

“呵呵……”

宋暨端起酒杯,抿了口斷玉燒,看著巷子裏的鵝毛大雪,目光深邃。

孫掌櫃擦著酒缸,看了眼站在旁邊的年輕後生,覺得面生,蹙眉道:

“跟著你那老家丁,不會走了吧?那老家夥歲數比小老兒我還大一輪兒,我還是學徒的時候,就經常跟著令尊過來喝酒,氣色一向不錯來著……”

宋暨搖頭:“他也是看著我長大的。當了一輩子仆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人講究落葉歸根,回老家去了。”

“那倒是不錯。”孫掌櫃露出幾分笑容:“能落葉歸根是福氣,酒鋪子傳到小老兒手上,祖上的東西也丟不得,我是連出去轉轉都沒機會,恐怕得守著這間小鋪子守到死。”

宋暨沉默了下,看向樓宇巍峨的長安城:

“都一樣……能守到死也是福氣,總比半道丟了強。”

“呵呵……”

……

瑣碎閑談間,天已黑,酒已涼。

宋暨很少出宮,稍微遠離繁瑣政務清閑片刻,並沒有急著回去。

只是身在其位,有時候不去做事,事兒也會來找你。

踏踏踏——

昏暗小巷中響起了腳步聲,背後橫著三把直刀的秘衛老乙,站在酒肆外,微微躬身。

“走了。”

宋暨臉色恢復了往日的古井無波,從袖子裏取出幾枚銅錢,放在了桌案上,緩步出了酒肆。

孫掌櫃用毛巾擦著手,站在昏黃的酒幡子下,目送三道人影消失在視野盡頭,才搖頭輕嘆了口氣,想要感慨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

在這小酒肆守了一輩子,見過太多人,而能獨自坐在酒肆裏喝酒的孤獨之人,更是數不勝數。

人皆有七情六欲,連蒼天之子、人間帝王也不例外。

但‘天子’這個位置,便注定了是個孤家寡人,皇權的誘惑太大,大到友誼、情愛甚至血濃於水的親情,有時候都不值得一提。

史書上有太多太多的例子,子弑父、弟弑兄,難道這些人沒有父子兄弟之情?肯定是有的,但在皇權之前,這點情義便如同滿天飛雪一樣,風吹即走、飄搖不定。

宋暨是一個很合格的帝王,所以從不困惑與私人情感,面對同胞弟弟的背叛,沒有絲毫猶豫的便把其當做了棋子,因為這是一個帝王該做的。昔日兄弟成了臥榻旁的猛虎,他毫不猶豫的便著手削藩,這也是一個帝王該做的。

與江山社稷比起來,沒有什麽不能舍棄,必須時時刻刻都把自己當成沒有感情的冷血之人,心中不能產生一絲一毫的憐憫或者遲疑。

但帝王也是人,能為了大局舍棄一樣東西,不代表不會懷念。

坐在這曾經同桌飲酒的小酒鋪裏,宋暨同樣懷念昔日和許悠把酒言歡的場景,懷念和親弟弟宋玉一起爭論國事時的面紅耳赤。

如果能兩全其美,既能天下太平,又能保住手足情義,誰不想老來還有三兩知己把酒言歡?

可這世道便是如此,皇帝的位置便是如此,二者之間只能選一個,宋暨只能選天下,舍棄除此之外的所有,注定是一個孤家寡人。

孫掌櫃輕聲一嘆,搖頭笑了下。

這專屬於帝王的孤寂,世上恐怕也只有他這個老酒徒,能窺見冰山一角吧……

……

昏暗小巷中,宋暨負手緩步行走,小太監手撐油紙傘,遮擋著瀟瀟而下的鵝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