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第2/4頁)

即便高嬤嬤疼他,也不會在這些徒勞無益的事情上花功夫,他們之間終究還是主仆,身為奴仆,每使一分力都要主人看在眼裏才好。

這是第一次有人勞心勞力,為他做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桓煊連湯帶面地將整碗都吃完,這才擱下玉箸:“去清涵院。”

隨隨有些詫異。

她平日沒少在正院過夜,但歲除夜不比平時,一個無名無份的女子按規矩是不能在正院中守歲的。

桓煊見她發怔,挑了挑眉道:“難道你想獨自守歲?”

隨隨這才明白過來,他這是不想獨自守歲,找個人陪著,這裏除了她確實也沒有別的選擇。

兩人回到清涵院,侍衛和內侍、婢女見齊王帶了鹿隨隨回正院,都暗暗吃驚。

桓煊卻是旁若無人,帶著她徑直去了臥房。

房中燃了炭火,掀開簾子熱氣撲面而來。兩人先後沐浴,隨隨剛走出浴池,忽聽臥房裏傳來若有似無的琴音。

她的心頭一悸,迅速擦幹身體,穿上寢衣,朝臥房中走去。

隨著她走近,琴聲越來越清晰,起初有些斷斷續續,撫琴之人對這曲子顯然有些生疏,逐漸流暢起來。

聽著聽著,隨隨的腳步不覺放慢,然後停住。

那首曲子正是桓燁常奏的《葛生》。

男人正坐在榻上撫琴,披散著微濕的長發,穿一件寬袍廣袖的白綾衣裳,衣襟微敞著,乍一看很有些魏晉名士般的落拓不羈。

與平日他高高在上、矜持緊繃的模樣很不一樣,反而與記憶中的另一個身影逐漸重合。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的金銀平文漆琴,琴身上銀色的流水紋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開去。

她的心臟不斷地收縮,幾乎無法呼吸。

這張琴她無比熟悉,每一根琴弦她都觸碰過無數次。

這是桓燁的琴,琴名洗心,他便是用這張琴教會她那曲《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琴聲戛然而止,桓煊自琴上擡起眼,發現女子站在不遠處,臉上兩道淚痕,在燈樹的映照下閃著光。

桓煊微微一怔:“怎麽了?”

隨隨驀地回過神來,顧不上禮儀,用袖子拭了淚:“民女一聽這曲子,便覺心中難過。”

此曲悲愴沉痛,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感覺到其中的情感。

桓煊點點頭道:“這是首悼亡曲。”

頓了頓道:“是我長兄教我的,曲子是他從蜀中搜集來的古譜。”

說罷他也有些詫異,當初搜集來的那批古譜有十來首曲子,不知為何他長兄對這首悼亡曲情有獨鐘。

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出生在帝後感情最款洽的那幾年,當時皇帝尚未禦極,先帝又不肯分權給太子,他便有大把的閑暇時間陪伴妻兒。長兄被寄予厚望,開蒙時父親特地三顧茅廬替他延請名士高人為師,時常親自考校功課。

皇後對長子的寵愛更不用說,桓煊曾聽宮中老人說起,長兄幼時的貼身衣物全是母親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皇後的針線自然不如尚衣局那些千錘百煉的針娘,她費時費力做這些無謂的事,不過是出自拳拳愛子之心。

長兄在豐沛的愛意中長大,從未受過委屈冷落,到哪裏都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也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會養出閑雲野鶴、淡泊不爭的性子,也只有這樣的人能欣賞哀慟苦澀、摧人心肝的曲子。

他從小到大一直暗暗嫉妒長兄,嫉妒他的一切,在他為了蕭泠甘願讓出太子之位的時候,他嫉妒得發狂,嫉妒有那樣一個女子與他長兄相知相許,更嫉妒他總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別人眼中夢寐以求的儲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棄之如敝屣,他什麽都可以拋卻,凡事只是遵從自己心意。

而他呢,連自己所求是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四年前當長兄緊闔雙目躺在棺木中,他看著那張與他相似卻毫無生氣的面容,忽然生出股錯位的感覺。

躺在裏面的該是他才對,若躺在裏面的是他,所有人都會好受很多。

思緒不覺飄遠,桓煊凝了凝神,輕輕摩挲著琴銘道:“這張琴也是長兄的愛物,是他托付與我的。”

隨隨自然知道,這張洗心琴是桓燁的寶貝,卻不知他為何將琴托付給桓煊,按說他們兄弟不在一宮中長大,相差年歲又多,到桓煊入崇文館開蒙,桓燁已在東宮由侍講單獨授課了。

桓煊的琴藝也絕算不得高超,隨隨自己雖然也是個半吊子,但也聽得出來,方才那曲子動人,是因他心裏的感情流注到琴音中。

桓燁為何會將自己最珍愛的琴送給這個並不親近的三弟,隨隨已永遠無依譁法知道了。

桓煊也頗有自知之明:“孤的琴藝不怎麽樣,浪費了這張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