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九十三

都亭驛是大驛, 驛吏送往迎來過不知多少中外官員,但這麽古怪的客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此人約莫冠齡,拿出的是神翼軍都尉的文牒, 但看他錦衣華服, 玉勒雕安,又生得俊逸無雙, 通身氣度一看便是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仆從們也個個駿馬輕裘、赳赳昂昂,不似等閑門戶。自然,有些天潢貴胄隱瞞真實身份在城中行走也不是稀罕事, 怪的是今日歲除夜,便是不與家人團圓,也該邀上三五好友去平康坊的銷金窟裏醉夢一場,跑到驛館裏來做什麽?

更古怪的是他到了館中, 一問正堂中有客人宴飲守歲, 只剩下廂房,他也不走, 給仆從們叫了最好的酒肴,自己卻獨居一室, 菜肴糕點湯羹一概不要,只要酒和橘子。

但客人的事他不敢多問,麻利地將酒和橘子送了去, 那客人取出個金餅子:“這裏不要人伺候。”

驛吏唬了一跳, 隨即喜出望外,那金餅子足有二兩,本來歲除輪到值夜夠倒黴的,沒想到天降橫財, 叫他遇上這麽豪闊的客人,不由千恩萬謝。

桓煊道:“將我的從人伺候好便是。”

驛吏道:“自然,自然,貴人請放心。只是有客人借用了爐灶,菜肴上得慢些,請貴人見諒。”

桓煊自然知道借用爐灶的客人是誰,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驛吏揣著金餅子,滿面紅光地退了出去,往庭燎裏又添了點柴禾和竹筒。

火焰燃得更高,竹筒爆裂噼啪作響。

桓煊從盤中拿起只橘子,剝開嘗了一瓣,不由皺起眉頭,驛館的橘子不比宮中的,又小又酸澀,但他還是忍著酸慢慢將整只橘子吃完,只為了壓住方才那碗羊湯面的腥膻。

門扉大開著,庭中的火光照進屋子裏,北面不時傳來歡笑和呼盧喝雉的聲音,那是蕭泠的侍衛們一邊打樗蒲一邊守歲。

蕭泠不在其中,這時候她在為他長兄煮生辰面。

桓煊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何來這裏,或許他只是不想留在宮裏,不想回王府,又不知道能去哪裏。

他一邊剝橘子一邊喝酒,剝出的橘子放在盤中,剝到第六只的時候外面飄起雪來。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大的雪片紛紛墜入燎火中化作水,驛吏往火中添了許多柴,可抵不住雪大,不多時燎火還是熄滅了,庭中一片黑暗。

正堂中,田月容打完一局雙陸,問來送酒食的驛仆道:“方才外頭來的是哪裏的客人?”

驛仆道:“是軍中都尉。”

田月容並未多想,都亭驛離宮城近,許是明日參加大朝的武官,生怕錯過時間,這才在此飲酒等候。

驛仆走後,她向庭中望了一眼:“大將軍也該回來了。”

春條道:“外頭雪下這麽大,娘子出去時沒帶傘,我去給她送傘。”說著便站起身。

田月容拉住她:“那麽多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哪用得著春條姊姊冒風雪,凍壞了你家娘子要心疼的。”

春條笑道:“哪裏就像田姊姊說的這麽嬌了。”

田月容捏捏春條的圓臉:“嬌好,我們都疼你。

春條紅了臉。

小順站起身:“春條姊姊坐下歇歇,我去給大將軍送。”

話音未落,一個人先他一步拿起傘:“我去送吧。”

卻是程徵。

小順連忙縮回手:“那就有勞程公子了。”

程徵道:“是在下分內事。”說著撐開傘,走向庭中。

有個侍衛愣頭愣腦道:“程公子,還有傘呢,多帶一把呀……”

話沒說完,後腦勺上被田月容拍了一記:“多嘴。”

那侍衛半晌明白過來:“哦!”

後腦勺上又吃了一記,田月容道:“哦什麽,去打酒!”

春條壓低了聲音道:“田姊姊是想撮合娘子和程公子麽?”

田月容道:“春條姊姊覺得程公子不好?”

春條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好,就是娘子似乎沒這個意思。”

田月容道:“程徵好歹近水樓台,且他細心體貼,大將軍身邊有個人噓寒問暖也是好的。”

春條道:“依我看段司馬挺好的。”

田月容“撲哧”一笑:“段北岑是挺好的,可惜兩人一起長大,要能成早成了。我倒是希望大將軍真如傳言中那樣養上七八十個面首,奈何她不是這樣的人。”

她拿起酪碗吃了一口:“當年大將軍與朝廷合兵去西北平叛,我跟著大將軍一起去的,因為常伴大將軍左右,也時常能見到故太子。程徵身上其實有幾分故太子的影子,都是文質彬彬、體貼入微的人,我有時候想,當初大將軍途經洛陽,碰巧救下程公子,說不定是冥冥中的天意呢。”

頓了頓道:“當然能不能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春條點點頭沒再說話。

……

隨隨將雞湯舀入湯碗中,用竹箸撈起面條分入兩只碗裏,然後端到食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