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日相逢

這一年,參加臨安府鄉試的秀才們,都有些懷疑人生。

江南科舉素來人才輩出,加上書院林立,學術氛圍濃厚,尤其是真宗的《勵學篇》一出,“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宣揚天子於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官地位之高,科舉制度再三改革完善,從糊名到謄錄,盡可能給予公平的條件下,越來越多的人以科舉為晉升青雲路,自然就少不了專門研究舉試的人。

從主考官的文風喜好,到手稿詩詞,策論表疏時文,甚至書法字體等等,不一而足。

研究透徹了考官,再結合當下的時政,能“通關節”者,上至考官家人門子,下至考場巡檢士兵,處處都有人打點,致使這科場舞弊之事,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屢禁不止,隨著糾察和防範措施愈來愈嚴格,這作弊的手段也愈來愈高明。

可這麽高明的手段,卻如此粗暴的鋪開,撞上王尚書的“嚴查”,倒不像是有心助人高中,而像是玉石俱焚,要毀了這屆的考生和考官。

其他人都被研究透了,能出的考題也差不多都想遍了,結果就逼得方靖遠挺身而出,出了一道題。

“昔有良馬與駑馬發長安,至齊。齊去長安三千裏。良馬初日行一百九十三裏,日增一十三裏,駑馬初日行九十七裏,日減半裏。良馬先至齊,復還迎駑馬。問:幾何日相逢及各行幾何?(注:出自《九章算術卷七》)再問:昔有伯樂相馬,今欲得良馬,當何如哉?”

此題一出,別說考生,眾考官看方靖遠的眼神都跟著變了。

且不說算術本就是文科生的弱項,這題裏的坑上加坑,除了要算術之外,還要涉及相馬之術,又談及伯樂與千裏馬的辯證關系,由馬及人,要是一不小心,別說對策答題,只怕連題目都看不明白,縱使下筆千言,離題萬裏,也逃不了一個落榜之局。

張玉湖看看題目,又看看方靖遠,若有所思,“方大人出得妙題,不知王尚書以為如何?”

王尚書這會兒已揪掉了小半把胡子,頭疼得氣若遊絲,哪裏還想得出什麽辦法,當即揮揮手,有氣無力地說道:“既然諸位都無異議,即刻發卷,開考!”

鼓聲響起,眼下已來不及刊印試卷,只能依照前朝之例,給考生們發的都是空白答卷,然後將試題抄於題版之上,命人舉牌巡場,讓考生們抄下題目後開始作答。

考生們抄題的時候瞪著雙眼,抄完基本上就傻眼了。

這時候還不得開始答題,要先在答卷的糊名線外填好各自的姓名籍貫,待到三聲鑼響正式開考後,才能落筆作答。

在此期間,王尚書的請罪書和張玉湖的急奏都密封好了,交給監察的都禦史一路不停地送入宮中,務必要在這封場考試的三日之內,先查出外面那些枷號的考生來歷和趕考行跡,找出那個操控這次弊案的黑手來。

對此,方靖遠沒有發表意見。

他抓緊時間去睡覺了。

考官們的房間比考生的號房大的多,有足夠的燈火照明,有專人派送飲食,還有張可供休息的床榻。但能讓人休息的時間並不多,正式開考之後,就要輪班巡場,等考生交卷之後,就是封簾閱卷時間,先由謄錄官朱筆謄錄,再交十八房考官閱卷,要在一天一夜之內看完兩三千份試卷,工作量之大,也不是一般人能幹得動的。

各房考官初審之後,選出合格的試卷,交由主副考官復審,這一場下來,差不多能卡掉一半的人,剩下的人才有機會進入第二場考試,如此三場過後,根據總成績選錄百人左右,便是此次鄉試中舉的考生。

從秀才到舉人,是一個身份門第的飛躍,成為秀才只是具備人才選拔的初步條件,而中舉,才真正是有了做官的資格,哪怕以後參加省試落第,考不上進士,也可以向吏部報備,以舉人之身為官。

可舉國之才,三年才不過擢選百余進士,大多數人,還是止步於舉人。

窮秀才,富舉人,成敗便在今日之試。

龍門搜撿都能搜出讀心猜題的霸王,方靖遠並不覺得這次考試就此能一帆風順地過去,所以在開考之前,抓緊時間睡了個小覺,其間隱約感覺到有人來過,似乎還推門看了眼,他連眼都懶得睜,就那麽迷迷糊糊地,直到三聲鑼響,才徹底清醒。

東方既白,天色漸明,空氣中彌漫著古怪的氣味,混雜著燒糊的米粥,發酸的燒餅,和著身上的汗臭,醞釀成讓人窒息的味道。

饒是如此,想想號巷盡頭的便房屎號,還是讓人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小廝端來銅盆,裏面盛著清水,小臂上搭著面巾,“大人,請……”

方靖遠試了試水,利落地洗了把臉,剛擦幹凈,就有人送了早餐過來,一碗粥,一疊小菜和兩個包子,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至少熱騰騰的入腹就讓人感覺很好。大宋朝的官家食堂和文官待遇是歷朝歷代最好的一屆,他的運氣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