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種

“好頭頸,誰當斫之?”

楊廣端坐在成象殿西閣的榻上,鴆酒的牽機之痛從五臟六腑鉆出,猶如毒蛇,一直鉆入骨髓之中。如此疼痛,楊廣俊美的面容上卻沒有一絲痛苦,反而微微翹著嘴角,隨著黑血的滴落,緩緩閉上了眼目……

——好頭頸……

——誰……

——當斫之?

破敗的茅草房,灰燼撲簌簌的墜落下來,落在楊廣的面頰之上……

楊廣微微蹙了蹙眉,眉心擰在一起,心竅之中泛起狐疑,叛軍湧入成象殿,朕不是飲鴆而死了,如何還會有感知?

眼睫輕顫了數下,楊廣慢慢睜開眼目,入眼並非金碧輝煌的成象殿西閣,也並非是人頭攢動的江都城,而是一個鄙陋破敗的茅草房,肮臟而陰霾,隨著陽光從室戶照入,一縷縷的灰燼猶如張牙舞爪的巫者,癲狂而又無處遁形的飛舞著。

楊廣猛地擡起手來,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頸,入手卻不是平日的手感,反而略顯肉嘟,小脖子也短短的、圓圓的。

“簌簌”楊廣一撐地面,翻身而起。破敗的茅草房中甚麽也沒有,地上鋪著茅草,仿佛是床榻,角落擺著一只破了角的陶水缸,水缸外面凝著一層厚厚的汙泥,已經看不出水缸原本的顏色。

楊廣顧不得這些,立刻大步跑上前,雙手扒著水缸的邊沿,探頭一看……

並非是那張姿儀出眾,從容帷扆的面孔,浮著厚厚綠毛兒的臭水中,隱約映照出一張小娃娃的臉。

大抵四五歲的模樣,或許更小,肉肉的包子臉,雖是小包子臉,卻沒有孩童的嬰兒肥,下巴甚至帶著一個尖兒,透露著憔悴饑餓的面相。一雙圓溜溜眼尾上吊的貓眼,平視水面之時隱約露出一點子三白,隨著楊廣吃驚的情緒快速睜大,露出更多的三白。

楊廣起先震驚,然那震驚的情緒仿佛是水缸中的漣漪,倏然消滅了蹤影,圓溜溜的貓眼慢慢眯起,露出與小包子年齡不符的陰鷙與深沉。

楊廣張了張口,孩童的聲音軟糯糯,完全還是小奶音,若有所思的低喃著:“朕……死而復生了。”

*

楊兼不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不喜歡甜食。

然楊兼一睜開眼目,卻被鶯鶯燕燕環繞著,環肥燕瘦應有盡有,看眼下的情況,恐怕“原主兒”還是個情場老手……

楊兼並沒有太過驚訝,或許是秉性使然,也或許是楊兼早年的經歷讓他已然沒甚麽可懼怕。

楊兼從床榻上下來,一面攏起自己半掛的衣袍,一面鎮定的環視四周的光景。好一個“紙迷金醉”的大型現場,奢靡而狼藉。

不過楊兼並非只是看到了奢靡和狼藉,他的目光一轉,側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床榻,床榻三面帳子,床身目測高七十厘米左右,並非是席地的矮榻,床體墊高,說明眼下的時代乃是唐朝左右。

楊兼的目光慢慢轉動,又落在了歪倒在竹藤條杌一旁的小家具上——胡床。

胡床其實並非是床,千萬勿要被它的名字搞混了,胡床乃是一種更便攜的坐具,用木條木板和卷折的布塊制成,說白了有些像現代的小馬紮。

說起胡床,怕是無人不知李白的《靜夜思》,一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膾炙人口,楊兼小時候便曾在想,床到底要怎麽擺,才能讓月光照在床前,像是地上結了霜呢?其實李白所說的“床”,很有可能是唐朝流行的一種便攜坐具,喚作胡床。晚上坐在小馬紮上看月亮,月亮照在地上,仿佛結了一層霜……

楊兼的眼神掠過歪倒的胡床,更加確定是唐朝左右的時代。又將目光盯在案幾邊的三足憑幾上,瞬間十足了然,若論起三足憑幾,那可是南北朝的最愛,但凡坐臥,必定會擺上三足憑幾,三足憑幾也成了主人地位的象征。

想來,楊兼這一睜眼,竟到了歷史上最混亂的南北朝。

說起歷史,很多人都如數家珍,甚麽唐宋元明清,但提起南北朝,三分之二的人必然瞬間卡殼。不因旁的,只因著南北朝的混亂,往往兩年換一個皇帝,兒子殺老子,老子砍兒子,大臣挾天子,篡位弑君均是家常便飯。

楊兼已然確定眼下自己來到了南北朝,這個年代南朝和北朝並存,因此到底身在南朝還是北朝,也是個十足嚴峻的問題,楊兼總不想剛一睜眼,便被打成“反賊”。

楊兼的目光滑動,在杯盤狼藉的案幾上逡巡了幾下,唇角慢慢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似乎轉瞬之間已然明了。那狼藉的金筷箸、玉羹匕和金承槃交錯之間,倒著一只掛著白膩的瓷杯,白膩順著杯口滴滴答答的流淌下來,是酪漿。

南朝和北朝因著地理環境不一,所以雖在一個時代,但人們的成活習性並不一樣。南朝人喜食魚,常煎茶,而北朝人因為在北方,並不喜歡南朝人的那一套,北朝人喜食肉,燕飲會拿出酪漿和酒漿來款待賓客,這酪漿便是奶制品,北朝人還嘲諷南朝人的煎茶是水厄、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