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手執拂塵,莊重如神佛般端然走過掛滿宮燈的回廊,走向被大紅色裝點得鬼氣森森的華屋,走向端坐在殿中的公主,聽著她幽幽地用夢囈一般的語氣說起昨夜的夢境,為她施法,為她點燃犀角香,然後,在一片白霧中松開她的手,臉上短暫地流露出屬於人類的痛楚與微笑,用長者對孩子說話般的語氣說:“去吧,殿下,五更天後,貧道接你回家。”

說罷,便轉身沒入了一片白茫茫。

他在暗處看著她與小駙馬重逢,冷如霜雪的冰美人流淚含笑,一嗔一喜都是他不曾見過的風景;他看著她如同找到家的小孩,貼在他的心口疲倦安然地喃喃細語,一件一件地歷數她日夜不忘的舊事;他看著她懷中掉出寒光凜凜的匕首,方才驚覺原來她從未放下死志。

小駙馬望著地上的匕首,輕輕地說:“阿湄,跟我說說人間吧,咱們種下的梅樹,後來結出果子沒有?那年在鏡山別苑埋下的酒,你可去嘗了?”

於是,她微微一怔,又向他細細說起他錯過的人間。

小駙馬說:“阿湄,再替我看看人間,黃泉下沒有花可以染你指尖的蔻丹。”

五更天時,天色泛白,公主也睡熟了,小駙馬緩緩地將她放在蒲團上,冰冷的手指眷戀地理過她的發絲,之後起身,向他長揖,緩聲道:“多謝道長成全。”

他闔目,冷淡中暗含憐憫,“你神魂將散,如今既然心願已了,便速速入輪回去吧。”

小駙馬頷首,卻不忍回頭,“今後,公主還勞道長多多照拂……元安來生必定結草銜環,犬馬相報。”

說罷,便轉身飄然而去。

徒留下他手執拂塵,自嘲輕笑,“公主是聖上長姊,太後獨女,自有母親兄弟照拂,今後,還會有駙馬兒女,貧道之於公主,不過雲煙過客,又有何資格照拂?”

他站定在她的面前凝望,默默結了手印,念誦過幾句祈福禳災的咒語,輕聲道:“珍重。”

之後,便也轉身而去,將舞台留給終於放下死志的長公主作最後一段solo。

*

下了舞台,溫涯如夢初醒,碰了碰面頰,摸到了兩行早已冷卻的濕痕。

他還不知道,此刻的直播彈幕已經變成了:

【草草草溫涯古裝太可了,我剛剛一直在瘋狂截屏!!!】

【男要俏,一身皂,白衣配黑氅絕了!】

【今天之前一直覺得《有戲》的頭套都是shit,現在我服了,是臉的問題。】

【好心疼道士小哥,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

【演技可啊,就問你圈90生那幾個水貨有敢說比他強的嗎?】

【這樣一對比隔壁組的助演也太坑了吧】

因為他方才在某個瞬間,達成了愛而不得的妖道與他自身的情感連接,而那一刻的連接完全在他的預料之外,所以他的表演要比他所預計的“放”,其實他自己並不十分滿意。

只是,那種酸痛擠滿了心臟的感覺實在是太過難捱,任是他如何努力克制,最後幾句話都還是不受控地帶了鼻音。

哈,求不得,求不得,道士的那句自嘲,他真的太懂得了。

前生牧長風將他帶回血煞宮時,他已是金丹破裂,元嬰飛灰,余壽不過兩三年的廢人,而長風身邊有親有友,有玲瓏心竅、善解人意的妖族義妹,還有那位殊麗勇敢的人族公主,早不再是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小孩。最初的那段時間,他待他好,他卻只覺難堪,一半是為他所做過的一切,皆是心甘情願,從不曾有圖報之心,更不願被他可憐;另一半則是實在不願給他瞧見自己成了這般模樣,只道他事事圓滿,多他一個,少他一個,也無甚分別。

長風的義妹曾說,義兄六親緣薄,半生孤苦,所牽掛之人沒有幾個,您能好好活著,於他便是最大的安慰了。

那時的他好像也說了一句相似的話。

“你義兄如今已是四界的無冕之王,有朋友肝膽相照,有外祖關懷眷注,還有姑娘這樣的知音常伴,溫某不過雲煙過客,偶然伴他一程,今後的路,他有你們相陪,想必不會孤獨。”

溫涯輕輕地嘆了口氣,流程環節時他有些走神,聽著評委先誇了聶元愷這次的表演比之前有了長足的進步,誇他的學習能力強,又稱贊熊敏彤一如既往的生動的表現力,直到聽到cue到了自己,才回過神來。

評委笑著說:“然後……我還想說一下助演,不好意思再給我一分鐘。溫涯?”

溫涯結果話筒,利落地上前,“老師好。”

“你的戲份很少,但是我看到你有一處和原劇中不一樣的處理。”

溫涯想了想,問:“是最後自語的位置?”

“對,我想聽聽你的理解。”

溫涯回憶了一下,徐徐說道:“文本上有明確地寫到,他在和駙馬最後對話時的語氣是‘憐憫’,他之前的閉眼,也是出於不忍,這份憐憫不忍,是對駙馬的,也是自身感情的投射,是自憐。駙馬要入輪回,道士要遠俗塵,他們都不得不放下所愛,但是到了下一句台詞,這裏明顯是一句自嘲,劇本上寫的卻是‘漠然道’,這裏如果真的按照‘漠然’來演,情緒沒有過渡,會有一個斷層。所以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