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修士知覺敏銳,五感之外,尚有第六識。

謝青鶴察覺到手串發光時,正低著頭。這時候他就發覺身周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種非常玄奇的轉變,此前從未感受。有些類似於出竅,世間唯一一點本真——也即自己,從凡俗的皮囊中掙脫出來,走進無邊寬廣的天地。唯一不同的是,此時的感覺沒有寒冷與恐怖,而是一種略顯遲鈍笨拙的荒唐。

心生警兆。

謝青鶴倏地抽出豎在桌角的長劍,劍鋒直指身側“幫閑”。

幫閑就似被惡鬼附身,形容體態與從前大為迥異,臉上的諂媚沒了,腰間的佝僂沒了,姿態從容瀟灑,隱帶著一絲王霸之氣。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謝青鶴心狠手黑,不分青紅皂白拔劍就刺。

這人準備好的嘴炮沒放出來,被謝青鶴逼得狗急跳墻,狼狽無比地噗飛了出去。

被附身的幫閑軟倒在地。

謝青鶴橫目一掃。

剛才還活色生香、充滿了市井氣息的酒樓,這會兒已經徹底變了。

一切都變得生硬荒謬。

這一眼讓他陷入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荒謬中,每一桌的酒客都顯得那麽荒唐和不切實際。

為了打聽消息,謝青鶴曾仔細將酒樓中每一桌的客人都仔細觀察過。這些人剛剛還看著真實不虛毫無破綻,現在打眼一看卻覺得到處都充滿了虛偽。

他就像是走進了一場拙劣的戲劇中,局中人都在誇張地表演著荒唐人生。

唯獨正常的,僅有一個人。

在酒樓的中央,坐著一群令人不敢靠近、不講衛生的彪形大漢,個個身懷兵刃,滿臉兇狠。

這群望之令人生畏的大漢們原本圍坐喝酒,這會兒也變成荒腔走板的奇怪模樣,一時誇張,一時拙劣。惟有坐在八仙桌西南邊側對著謝青鶴的黃臉漢子舉止俊雅,是這荒唐世界中唯一的真人。

從謝青鶴轉身到出劍,也不過是一眼的時間。

他的劍鋒再次對準了假裝喝酒的“黃臉漢子”,倏地刺下。

“你認得出我?!”

那人再次從“黃臉漢子”的身軀裏脫出,遠遠地附身在酒樓距離謝青鶴最遠的一桌酒客上。

謝青鶴心說,你在這個荒唐世界裏是唯一真實的存在,一眼掃過去就你格格不入,認出你難道很稀奇?他有心釣此人上鉤,將手腕上的串珠露出來晃了晃:“你猜?”

“上官好的卻魔珠。”

因離著謝青鶴比較遠,那人不再擔心謝青鶴的快劍,恢復了從容自在的姿態,說話時聲帶玩味,提及“上官好”三字更是有了幾分品咂尋摸之意。

謝青鶴也不生氣。

上官好是恩師俗名,出道時更名時宜,舊名不用多年。但,這舊名字也不是秘密。

江湖中人景仰上官時宜,敬稱掌門、真人,小輩兒喊一聲前輩、師伯,這是人家給面子。真遇到有人大咧咧喊上官好、上官時宜的,寒江劍派諸弟子也不至於要去拼命,說你不許直呼恩師之名——上官時宜第一個就不準如此跋扈。

那人卻覺得謝青鶴被鎮住了,仿佛掌握住了局面,姿態越發從容隨意。

“卻魔珠只能示警,不能破除魔障。你為什麽能在魔境中認出我來?”那人問道。

謝青鶴認真地說:“那或許是我天賦異稟,資質與眾不同。”

不等那人再詢問,謝青鶴心中也有不解:“你是什麽東西?為何來找我?”

那人顯然被他“什麽東西”給噎了一下,重新坐回酒桌前,自斟自飲一杯,裝腔作勢做足了姿態,才輕輕一甩袖子,說:“我是何人不重要。這麽多年了,你們寒江劍派世世代代阻止魔氣侵世,我們魔界也世世代代都想與寒江劍派重歸於好。你來封魔谷,我自然要來見見你。”

“哦,魔物。”謝青鶴了然。

“我乃舊怨魔尊!不要把我與低等魔物相提並論!”那人裝了半天高深莫測,瞬間破功。

“低等魔物尚有形跡。你這樣的東西,只能附身凡人蠅營狗苟,也配稱尊貴?”謝青鶴強調了“尊貴”二字,對方果然有了些肉眼可見的躁動與憤怒。

很意外的是,那人明顯被刺激了,卻沒有暴跳如雷露出破綻,依然守在酒桌邊空口白牙地反駁:“這是世間最強皮囊術!你這小子懂得什麽?”

“我原本是不怎麽懂。和你這鬼東西幾句話的功夫,倒是想明白了不少。”謝青鶴說。

他說著話,不知何時,莫名其妙就走近了那人喝酒的桌前。

那人也大吃一驚,再次飛離了這具皮囊。

哪曉得他附身另一桌正在與老友哭訴子孫不肖的中年男子皮囊時,剛剛在皮囊中停駐,眉心就是一股刺痛,謝青鶴不知何時已經守在了這皮囊身邊,恰好等著他入竅,指捏劍訣,轟然一道雷光從他紫府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