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謝青鶴這番訓誨隱有一絲離經叛道。

所謂只講天理、不講人情,實際上是把上官時宜有可能對伏傳施加的影響,完全摒棄在外了。

這年月師父對徒弟擁有著極大的權力,普通行當的老師傅都能對學徒任意打罵,肆意剝削,換到身為白道魁首、隱為江湖秩序維持者的寒江劍派,授藝者更似授權者,師父交給徒弟的不僅僅是功夫武學,還有與之相匹配的身份地位與權力,師父對徒弟的掌控力從方方面面延伸到了思想與生死。

換句話說,如果上官時宜當真是隱有苟且、暗室虧心之人,他想要借著撫育之恩脅迫伏傳,伏傳受脅迫是不公,不受脅迫更是不孝不義,會被指點嘲諷一千年。

謝青鶴這番教訓的核心是,你認天理,你該深信師父也認天理,師徒的天理絕對是一致的。

至於說人情……

該認天理的時候,談不上人情。你不要認人情,師父也不該認人情。

所以,覺得師父會憑著養恩脅迫你什麽的……你要自信點,相信師父是個正直的人,這種事情根本不存在。存在也是假的。是你的錯覺。總而言之,你本身不要去想,哪怕真聽見了也假裝沒聽見。

謝青鶴是個真正無君無父之人。

平生唯敬天地,行事但憑本心。他只認自己的道理,根本不在乎旁人怎麽想。

伏傳也明白這番教訓的聰明(狡猾)之處。

——信任上官時宜私德無虧,是一種政治正確。

你循天理所行之事,為什麽要擔心師父不贊同?你難道認為師父暗室虧心?

伏傳當然不敢這麽認為。他才為上官時宜的立場有了一絲恍惚,事後就被師叔揪住敲打了一遍,告誡反省他身為掌門弟子的本分。

這想法,這做法,討巧歸討巧,事情不是瞬間就明朗起來了嗎?以後也不必再為難了!

伏傳從小被訓斥教導,曰,你是個小可憐,你什麽都沒有,全靠師門施舍。曰,你要敬愛師父,你要尊重二師兄,沒有師父師兄,你可能已經餓死街頭。曰,宗門對你有大恩,你要好好修煉,認真學習,不可有絲毫懈怠,否則你就是不知感恩,罪大惡極……不聽話的壞孩子,在哪裏都活不下去!

沒有教他如此離經叛道的道理。也沒有人教他如此挑戰綱常的道理。

明明就是挑釁了師權與父權,偏偏聽起來如此堂皇正大,任誰都挑不出半點兒可指責之處!

就算上官時宜聽了謝青鶴的這番話,也要點頭附和,稱謝青鶴說得對。

師叔好狡猾。

伏傳心中暗暗感嘆,也不敢表露出來。

這種事情,彼此心裏明白就行了,拿出來明說是絕對不行的。

他不禁隱隱期盼起師叔要教誨自己的第二件事。不知道又是怎樣的“道理”呢?

謝青鶴問道:“左平事那把劍呢?”

伏傳不禁往後縮了縮,謹慎地問:“您要……做什麽?”

“我先把劍藏起來。免得待會有小孩子捧著劍鞘,求我揍他。”謝青鶴開個了玩笑,摸摸伏傳的腦袋,柔聲說,“前日我在安陽城,撞見了齊欣然。據他所說,熊楚臣的死訊傳出之後,但凡你有產業的地方,師門都派了外門精英弟子前往護持。”

伏傳臉上先是僵硬,旋即有些愧悔,更多的則是驚喜。

他懷疑上官時宜的立場,就是因為在楊柳河慘案爆發之後,寒江劍派一反常態毫無消息。

若是換了當年羽翼未豐的謝青鶴,早就一封信飛回寒山,問師父怎麽還不幫忙?

伏傳卻沒有這樣的底氣。他記著下山時,師父讓他自己了結塵事,說師門不會插手的絕情。心中也有幾分倔強不服氣,離了你們,我就混不下去了嗎?我自己也可以!結果被人潑了一身汙水,吃了那麽多啞巴虧,才發現這個世界不是武功好就能混得好的。

現在謝青鶴告訴他,師門不是不管他,師門一直關注著他的動向,且有馬上提供助力的能力。

伏傳如離弦的箭矢一般,朝著黑暗中飛了出去。

夜黑中,響起他踏中樹木的聲響。

下一秒,這仗著輕功肆意撒歡的少年又翻回馬車。看著謝青鶴,面上有些訕訕。

謝青鶴笑道:“半夜無人,你開心就蹦跶一下,我也不會嘲笑你。”

伏傳憋了一瞬,終究還是再次蹦了出去,繞著路邊的樹木、山壁橫著走了一圈,夜空中響起直穿雲霄的清嘯聲,悠長清澈,充滿了歡喜。

謝青鶴聽著馬車軲轆轉動的聲音,頭頂上是正在橫行霸道轉圈圈飛掠的小師弟,忍不住輕笑。

碰地一聲。

伏傳飛了回來,蹲在車轅上,兩眼亮晶晶:“我在全國十八個大城都有鋪子!外門總共才三十六個精英弟子呢!師父把外門的人給我分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