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次日清晨,謝青鶴與伏傳剛吃了早飯,就坐在廊下一邊烤火,一邊商量馮淑娘的事情。

“我曾想花錢把她丈夫遺留的田產地契都兌下來,叫她拿了錢自去逍遙快活。即便是別處不好謀生,這邊有劍湖莊看顧,再不濟去寒山鎮上投奔,總有一份安樂余生。但,昨天又誇下海口要管所有人,這麽處置就不大好了——個個都叫我花錢去買地置產,只怕無以為繼。”伏傳說。

謝青鶴用銅筷子撥炭:“嗯,說說。”

火盆才剛剛燒上,炭還沒徹底燒熱,指著這盆火燒水煮茶,尚且欠點火候。

伏傳不大不小也是個生意人,偶爾發發善心做好事,他可以自掏腰包不計成本,但,天底下的麻煩事那麽多,富可敵國也不敢誇口大包大攬。他就得開始琢磨怎麽幹才劃算了。

“以我想來,馮氏這點麻煩,無非是她一個外姓子媳,失了倚仗,無法與人多勢眾的夫家對抗。我出手把她手裏的田產兌下來,就把她摘了出去,算是接了盤子的我去跟她夫家對抗。我自然不懼怕她夫家幾個矮腳農夫,可我也不可能真去種她夫家那幾塊地。盤給別人,只怕沒人敢接。空閑那處,豈不是我出錢幫他們買了塊地?他們真要去種,我還能隔三差五跑去和他們幹仗不成?”

伏傳說得生氣,謝青鶴聽了好笑。這事就是這麽無賴,土地這東西你沒法兒搬走啊。

“我又深想想,覺得這個思路不對。”伏傳說。

“如馮氏這樣的情況,也不獨是婦人才有。以我所見,鄉野村落之中,常有大姓聚族而居,肆意欺淩外姓鄉人,就是大姓小姓之間,也時有爭鬥。人不以理服人,卻以力服人,以眾服人,才是貧、弱、孤、老、婦、孺,冤屈難伸,不得已求助鬼神的根源。”

謝青鶴擡頭看了他一眼,含笑道:“這才有點意思。再說說。”

伏傳繼續說道:“我以為這是朝廷失職。”

“各地撫民官本是代替朝廷、代表皇帝到地方撫育萬民的天使,百姓也常將撫民官稱作‘老父母’,既然做父母,就該調治好‘子女’之間的爭執矛盾,不使強淩暴虐,不使彼此征伐,彼此親愛合作,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

“可這些昏官把好好的經都念歪了。上邊要民風淳樸,他們便嚴禁訴訟。設立各種潛規默則,恐嚇百姓不許到衙門告狀。百姓有冤無處訴,受害無處求,則使□□兇惡之徒橫行於世,老奸巨猾之人肆意欺淩良善。這群昏官倒是履歷平整,官途順遂,說在某地謀治三年,使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無人爭訟,全無命案——粉飾太平的狗屁!”

謝青鶴也沒說什麽,伏傳噴完才瞥見大師兄當前,頓時心虛,弱勢地找補:“狗官。”

伏傳始終沒把自己當外人。

在他的心目中,大師兄統治世外,二師兄統治世俗,兩邊是可以合作治世的。

尤其是謝青鶴故意在杏城裹入王氏父女的命案,讓“謝青鶴”三個字出現在了杏城令和龍鱗衛遞回龍城的正式公文奏本之上,伏傳就認定大師兄是有心和二師兄聯手了。

周朝經過伏蔚、束寒雲近二十年經營,養蓄國力,物富民豐,不再需要為民生飽暖掙紮。

那是不是有余力去追求一些前所未有的東西?

比如,安全。

走在路上不擔心被地痞流氓毆打,孤女夜宿家中不擔心被強擄拐賣,身在外地也不擔心被本地人抱團坑害,過河不擔心遇見河匪,行道不擔心遇見路匪,受了誆騙能追回錢財,是我的田產誰也別想搶走——這世間能不能有這樣的公道?

眼見炭火都燒了起來,謝青鶴把灌滿泉水的水壺挪到火盆上,等著水沸沏茶。

他問伏傳:“如果你是杏城令,你要如何處置馮淑娘的麻煩?”

“馮氏的田產是其丈夫所遺,公婆早亡,其余族人都在三服之外,憑何處置她家田產?要說擔心她改嫁使族田外流,也得等到她要改嫁的那一天才好爭執此事。我若是杏城令,便嚴令馮氏夫族不得再滋擾鬧事,否則一律枷號示眾。”伏傳說。

“可見你做了杏城令,也只能治已罪,不能治未罪。馮淑娘怕的是半夜偷偷被夫族捆去賣了,可夫族此時又不曾賣了她,你做父母官的難道還能把沒犯罪的百姓先治罪了?”謝青鶴搖頭。

“我已知道他們對馮氏圖謀不軌,馮氏出了事,自然第一個拿他們問罪。”伏傳說。

“一個馮淑娘你記得住,一百個馮淑娘呢?就算你都記在心中,她又不能住在縣衙與你朝夕相處,真到她出了事,你想起來說不得就是三五個月之後了。人死了你能去叫魂,被賣到不見天日的地方,你去哪裏找?沒有證據,你憑什麽拿人問罪?再說,為官一任三年,你離了此地,新官上任,馮淑娘是不是還要到新縣令跟前掛個號,才能讓人記住她這個人呢?”謝青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