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故人

架子上是一個巨大的三尖足彩繪陶鼎,敞口,收頸,坦腹,鼎身裝飾橫紋,下邊有三個尖足。

從形制上看,陶鼎的器型,與“夏”字的結構,幾乎一模一樣。

歐陽發說道:“相傳大禹立國定都之後,以天下九牧之銅,鑄為九鼎,《墨子·耕注》記載:夏後氏失之,殷人受之。”

“但是從此地的考查當中,我們已經可以斷定,青銅盛極於商,之前的銅器,更多是像明潤你手中所持那樣。”

“我們高估了夏朝的金屬冶煉技術,墨子的記載,應當是指國祚,或者是指鼎的形制,以及其象征意義。”

蘇油打開背包,取出紙筆:“金文的夏字,如同‘頁’字鼎形周圍,加上手足,如果夏字源於鼎字,這不是……畫蛇添足了嗎?”

歐陽發笑道:“當時我也提出過這個異議,但是司馬學士說,這個字,創成於殷商,因此裏邊還隱藏著一樁血淋淋的歷史事件。”

蘇油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商湯誅夏桀!”

歐陽發點頭:“對,就是夏桀,桀字加上石旁,明潤應當知曉。”

蘇油說道:“磔刑!《爾雅》:祭風曰磔!風從鳥,玄鳥生商。商人以磔刑祭祀祖先,不為無因。”

歐陽發點頭:“爾雅注雲:磔,以牲頭、蹄、及皮,破之以祭!”

“割肉離骨,斷肢體,其後斷頭。”

蘇油看著金文的夏字:“真慘!搞不好接下來,就該烹了……”

歐陽發搖頭:“其實這與如今的祭祀也是一脈相承的,今人祭祀,要向祖宗獻上最好的食物,不過那個時候的食材,卻是戰俘……”

蘇油打了個寒噤,甩了甩腦袋:“如果按照司馬學士這個說法,那夏這個字,就是商人為了慶祝這次巨大勝利而特制的,是商湯誅夏桀祭祀先祖的場景還原。”

“這個字誕生的那一天,就是夏王朝覆滅的那一天!”

“這個說法,頗有《竹書紀年》的味道啊……”

歐陽發問到:“明潤覺得,司馬學士此論,有沒有道理?”

蘇油說道:“也的確有些道理,按照這個思路,那陽城陶鼎,就應該是禮器才對,這個你們有證據嗎?”

歐陽發說道:“司馬學士如此肯定,還有個原因就是這些陶鼎,它們的確是禮器。”

“證據,就在紋飾之上。”

“陽城陶器的紋飾,有一批非常的特殊,明潤你看……”

“這個陶罐之上,裝飾有太陽紋,細數下來,正好是十二個,表明當時的人,已經知道了十二個月為一年的天文概念。”

蘇油覺得非常的神奇:“那這三個月亮呢?”

歐陽發說道:“三月為一季啊……”

“那這兩個彗星呢?”

“額,我覺得,是表示先民們知道,彗星消失之後,還會再回來?”

星座不用說了,蘇油點頭:“有道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天文符號。”

歐陽發說道:“這些都是商代堆積層下方很久遠的堆積層上發現的,以商代堆積層厚度推算,這批文物,在商代之前一千到三千年,這是華夏一族,自三代之世,便對天文知識和歷法孜孜以求的鐵證!”

蘇油舉起一個陶盆,陶盆是灰陶的底子,但是上邊卻覆蓋了一層白泥復燒,形成了灰陶之外的白衣:“這個才是陶瓷之間的過渡品,在釉料發現之前,古人已經知道用細泥漿燒制表面塗層了。”

說完一跺腳:“哎喲我說司馬君實這史學家太實心眼了吧!你們這是鬧出了一個大得不得了的動靜啊,還能等著過年?”

歐陽發提醒道:“此事乃是司馬學士提舉。他說,諸多疑點還待確認……”

蘇油翻著白眼:“我知道是司馬學士提舉,等我去西京自會找他說話。你們就不能趕緊將現階段已經可以確認的成果整理出來,趕在年底之前送報汴京,讓陛下知曉?”

“明年是改制元年,明年大朝會將宣布重大變革,政治影響懂不懂?!”

歐陽發也不是傻子,頓時反應了過來:“對對對,我們不是歷史上那些獻祥瑞的佞臣,我們這是實打實地發現了三代遺存!正好可以呼應改制大事!”

“安石相公當年不是鬧著要法三代之制嗎?嘿嘿嘿,我們就給他看看真正的三代之治!”

“總算是明白過來了。”蘇油眼珠轉了幾下:“我好像知道往汴京的電報該發什麽了……”

放下陶盆笑道:“實在是太了不起了你們,什麽黃鐘正音,日心之論,在你們這份功績之前,都得讓位給這個頭彩啊……”

當晚兩人興致勃勃地研賞文物,研究紋飾。

如今蘇油肚子裏的典籍也不少,雖然比不上歐陽發這種金石世家,但是他比歐陽發多的是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