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冤仇

嗒,嗒,嗒。

腳步聲在馮鐵根身後響起。

黑僵那沾滿粘稠汙血的腳掌,與水泥路面上的細碎石子摩擦著,在這寂靜無聲的夜幕中,顯得極為刺耳。

馮鐵根不敢回頭,只是拼了命地挪動著已經骨折的腳踝,一步一個踉蹌地向前走著。

劇烈到刺痛腦髓的疼痛,在恐懼感與求生欲面前,也得讓步。

啪嗒。

骨頭斷裂的聲音如此清晰,馮鐵根踉蹌著摔倒在地,他掙紮著轉過身,看向那具體型瘦削的僵屍,臉上滿是淚水、鼻涕與塵埃。

黑僵彎曲著脊背,朝著馮鐵根緩步踏來,不可名狀的鮮紅臟器,從它那沒有牙齦的口腔中掉落,僅剩的獨目濁白且無神。

它躬著腰,狹長鋒銳的指甲在風中擺蕩,無意識地劃拉著地面。

伴隨刺耳雜音,水泥地表被指甲撕裂出了一道道深邃傷痕。

“娘啊!”馮鐵根涕泗橫流,聲嘶力竭地喊道:“娘,不是我要餓死你,是張翠芳,是張翠芳那個女人不給您飯吃!”

黑僵置若罔聞。

憎恨,冤屈,悲憤,絕望。這些讓死者重新蘇生的極端情緒,徹底主宰了黑僵的神志,

除了復仇之外,它那早已腐爛的腦海中容不下任何東西。

馮鐵根面對著黑僵,癱坐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向後退去,

“我是鐵根,鐵根!是你的親兒子啊!”

“娘!你還記得嗎?我爹死的早,都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

“那年村裏自然災害,家家都沒吃的,你一輩子正直,為了養活我奶奶,不得不做起了偷糧的耗子,從公社風磨房裏夾帶糧食出來。”

“公社發現糧食減少,嚴加搜查,防止夾帶。”

“沒有辦法的你只好在臨下工之前,偷偷跑到風磨房裏,趁著昏暗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幹燥粗糲的糧食”

“我和奶奶在家裏餓的頭昏眼花,你回到家裏,臉色漲得通紅,彎下腰就著木盆開始幹嘔。”

“豌豆伴著口水和血腥味兒,啪嗒啪嗒落在了木盆裏。”

“你擡起頭,對著我笑,沙啞地說:‘兒啊,咱娘倆有救了。’”

“一天天,我和奶奶,終於不用挨餓,你卻瘦了,像蘆葦杆。”

“我們家活過了饑荒。”

馮鐵根眼眶通紅,朝著母親的僵屍跪倒在地,哭喊道:“娘啊,我對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娘。”

黑僵停下了腳步,站在兒子面前,那肌肉幹癟的醜陋面龐上,似乎有一絲異樣的表情閃過。

它顫抖著彎下了腰,伸手抱住了馮鐵根。

馮鐵根臉上剛露出喜悅,下一秒,卻被黑僵的雙臂緊緊箍住。

黑僵的雙手如同鐵鉗一般夾著馮鐵根,讓後者面色漲得通紅,臉上青筋暴起。

“娘……”

馮鐵根的眼珠暴突,從喉嚨裏呻吟出一個字。

哢。

骨頭折斷,臟器破裂,馮鐵根死了,像一攤爛泥,從黑僵的擁抱中滑落。

黑僵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腳下的屍體,良久,它蹲下身,剖開死屍腹腔,搜腸刮肚,咀嚼吞咽。

隨著血食下肚,僵屍那枯如樹皮的皮膚漸漸滋潤起來,連同身上的毛發一起閃爍著光澤。

如果它的身軀沒有腐朽,如果它的靈智還未泯滅,它一定會狂笑著哭泣。

可惜,那張黑黢黢的臉上,既沒有淚,也沒有笑。

驀然,正咀嚼著臟器的黑僵嗅到了生人氣息,它猛地擡起頭,看向盤山公路石壁上方的那片樹林。

刷拉拉,李昂從憧憧樹影間走了出來,躍下石壁,站在公路上。

他靠著面具削弱存在感的功能,已經在樹林裏隱匿偷窺了十幾分鐘,靜默注視著黑僵完成了它的復仇。

“冤有頭,債有主,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李昂也不管黑僵聽不聽得懂,平靜說道:“僵屍集天地怨氣晦氣陰氣而生,以怨憤為力,以血肉為食。我不攔著你報仇,但冤仇既已勾銷,是時候上路了。”

黑僵一言不發,報之以沉默,眼眸徹底被猩紅塗滿,眼神裏只剩下兩種極短純粹的情感——

饑餓,與食欲。

“無法溝通了麽……”李昂輕嘆一聲,與黑僵在夜幕下靜穆對峙。那輛撞在石樁上、正冒著輕煙的小貨車似乎終於支撐不住,車頭燈忽閃忽閃,漸漸轉暗。

在車燈熄滅的一瞬間,黑僵動了。

它的身影形同鬼魅,步伐一跨,輕飄飄地越過了十數米的距離,閃至李昂身前,一爪揮出。

狹長指甲切割空氣,發出尖利的倏倏破空聲,早有準備的李昂雙腳如同鑄鐵一般紮在地面,上半身挺直似板,向後仰去,

以鐵板橫橋躲過爪擊的李昂沒等起身,就抄起裝有鋼珠子彈的短管霰彈槍,斜斜朝著黑僵的胸膛開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