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背影

遍體黑色鬃毛的黑僵,用僅剩下的一只眼睛,怨毒地凝望了李昂一眼,腳底如同裝了彈簧一般縱身一躍,跳出大會堂,沿著大門左側的兩車寬鄉間公路風馳電掣般狂奔,迅速隱沒在夜幕之中。

連手榴彈也炸不死……

從桌椅堆後探出頭來的李昂吐出一口濁氣,拍打掉身上的木屑塵埃,邁步出門。

此時,之前那三個一起打牌的村民,已經領著村裏的壯丁,騎著摩托車、三輪車、自行車沿著右側公路,急匆匆趕到大會堂門口。

猛地看過去,這些拿著手電筒、火把、釘耙、草叉、柴刀甚至是打獵用土質火銃的村民,烏怏怏連成一片,在夜色中還有那麽幾分威懾力。

窮山惡水出刁民,生活在隱山村這種險惡之地,想要不好勇鬥狠都不行。

可惜,這種好勇鬥狠在爭搶水源、兩村械鬥的時候還有那麽點用,碰上連突擊步槍都破不了防的黑僵,基本就是送菜。

“鐵錘,那東西呢?”

打頭的壯漢從摩托車上下來,揮了揮手上的火銃,朝李昂問道。

李昂看了眼戰力堪憂的村民,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說道:“左邊的路,通到哪?”

壯漢被李昂的平靜目光一掃,下意識地回答道:“省城。”

李昂點了點頭,邁步向前,徑直跨上屬於壯漢的摩托車,一擰油門,沿著黑僵的足跡追去。

……

馮鐵根駕駛著銀灰色的五菱小貨車,打著車燈,開在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

夜幕深沉,從低矮山壁上垂落的茂密樹枝,如同密密麻麻的漁網,遮蔽住了冷清月光。

馮鐵根要去縣城,辦理她母親的殯喪證。

他的妻子張翠芳就坐在副駕駛座,她面容瘦削,顴骨突出,染著褐色頭發,臉上抹著濃妝,正倚著窗戶刷短視頻。

短視頻裏莫名其妙的笑聲和喧囂嘈雜的配樂,在狹窄的車內回蕩,馮鐵根聽得心煩意亂,深吸了一口氣,對妻子說道:“消停點行不行?”

張翠芳仿佛沒有聽見一般,換了個姿勢,繼續劃拉著屏幕嬉笑,手機音量甚至還大了幾分。

怒氣驟然升騰,馮鐵根轉頭吼道:“聲音關輕點!沒聽見麽?”

張翠芳愣了片刻,用不敢置信的目光審視著平時膽小怕事的懦弱丈夫,“你敢吼我?”

“就吼你怎麽了?”馮鐵根緊咬牙關,“要不是你個臭娘們,我媽會死麽?……”

“你說什麽?”張翠芳凝眉瞪目,眼白占據大半部分的眼珠子仿佛要突出來一般,“馮鐵根,你還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啊,當初是誰說治病太貴的?是誰說照顧老娘太累的?又是誰把親娘帶進牛棚的?

你自己出去打牌喝大了昏睡過去,還怪別人沒給你娘送吃的?”

馮鐵根攥緊了方向盤,手指上青筋暴起,像是要把方向盤生生捏爆。

“喲,怎麽,要打人啊?”張翠芳看了眼丈夫,施施然將手機放下,扭著身子躺進座椅裏,冷笑道:“誒,馮鐵根啊馮鐵根,我就奇了怪了,你說我當初怎麽會瞎了眼嫁給你這麽個沒卵用的孬種……”

譏諷,嘲弄,各種各樣冷嘲熱諷、尖酸刻薄的話語,如同機關槍子彈一般從張翠芳的嘴裏濺射出來。

驀然,譏諷風暴瞬間平息,馮鐵根下意識地回頭,卻看見張翠芳死死盯著後視鏡,本就塗有濃妝的臉龐變得煞白。

踏,踏,踏,踏,踏。

極有節奏的奔跑聲在貨車後方響起,從後視鏡裏馮鐵根看到,一個穿著褐色壽衣的黑色身瘦削影,正沿著盤山公路疾行狂奔。

那道身影奔跑的步伐節奏並不快,但是步伐間距極長,每一次躍起落地都能跨出七八米的距離,看上去如同低空飄行。

而它的灰白發絲,則如一條直線般直直橫在身後,褐色壽衣的衣擺烈烈舞動,在夜色中竟然能緊緊跟上貨車的速度。

僅僅只是幾個呼吸的功夫,那身影距離貨車只差幾個身位。隨著雙方距離的拉近,馮鐵根也終於能看清身影的面容。

他的母親。

“嗬……嗬……”馮鐵根驚駭得難以自抑,一旁同樣驚懼不已的張翠芳狠狠推了丈夫一把,大聲叫到:“快開!!”

馮鐵根如夢初醒,顧不上怦怦直跳幾欲炸裂的心臟,猛地一踩油門,將僵屍甩在後面。

盤山公路蜿蜒崎嶇,一側是堅韌石壁,一側是百丈山澗。尋常出行,哪怕是白天都得小心翼翼行駛,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車摔下山崖,車毀人亡,更何況是在深更半夜。

馮鐵根卻顧不了那麽多,沁滿汗水的手掌緊緊握住方向盤,腳掌在油門與刹車間來回切換。

生死時速。

奔跑聲逐漸變得輕微,最後徹底消失不見,馮鐵根松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問妻子道:“甩掉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