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皇後

下雨天, 入夜比平時更早一些。顏昀回到香雪居時,天色已暗得如墨汁浸水暈染,而居內燈火燃明, 如無邊夜雨中一團小小的暖黃,是夜幕中的一顆亮星, 夜原上的一簇明火, 單看著便令人感覺心生暖意, 連秋雨侵襲入骨的寒意,都在無形間, 因之消散了些許。

霏霏夜雨中,顏昀邊擎傘向內走, 邊問侍從道:“夫人和公子,都在家中嗎?”

侍從回道:“夫人和鄭夫人拜佛去了,還沒回來。小公子已從宮中回來許久了, 現在正在書房裏,讀書寫字。”

顏昀聞言, 轉向書房走去。孩子一向好學,他以為在去書房的路上,會聽到孩子的讀書聲, 結果讀書聲一點沒聽著, 只見這風雨交加的時候, 阿慕書房的門窗, 竟都大開著。

顏昀透過敞開的窗戶, 望見年幼的阿慕,正站在書案前寫字。冷風吹得他小臉煞白,細雨直隨風撲打在他臉上,可阿慕對此竟渾然不覺, 一動不動地執筆寫著什麽,癡了似的。

顏昀一進書房,便反手闔上了灌風的房門。地上飄散著不少被風吹落的雪紙,上都書著“永以為好”四字。顏昀跨走過這些紙張,去關靠案的長窗,見孩子筆下正寫著的,也是“永以為好”。飛入室內的雨絲,將紙都打濕了,一個“好”字,墨跡暈染得幾乎看不出形狀。

長窗關好,癡癡的阿慕,也像終於醒過神來,怔怔擡頭,看向他喚道:“爹爹……”

顏昀取了方帕子,邊幫孩子拭去面上雨絲,邊略含責意道:“怎麽不把門窗關上?!看書寫字再要緊,也沒有身體要緊,雨天天冷,你將門窗開著受凍,若因此真著涼生病了,你娘親她,得有多心疼?!”

“……娘親”,顏慕喃喃地道,“娘親回來了嗎?”

顏昀擦拭的手微一頓,淡聲道:“……你娘親和‘鄭夫人’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鄭夫人”,顏慕輕聲重復著這三個字,想他傍晚從宮中回來時,就聽侍從這樣說。

因為自夏末從太清宮回來後,回回娘親被鄭夫人邀走,都不帶他一起,他心中生疑,就想去鄭家看看。可,鄭宅大門依舊進不去,鄭宅門仆雖對他態度和氣,但就是不放他入內。愈是這樣,他疑心愈重,想著正門既進不去,那他就在自家墻頭搭一梯|子,翻院墻過去瞧瞧。

計劃成功實施,只他剛從自家墻頭,跳到鄭家地上,就被人發現抓住了。他是曾在宮中長大的孩子,雖然鄭宅內抓他的仆從,看起來衣著尋常,但他能感覺出來,他們不似尋常家仆,更似皇家侍衛。抓住他的人,似也不知該如何對待他,最後嚴命他不許再有下次後,就將他放回來了。

他人是回來了,心卻空蕩蕩地落在了鄭宅裏。一直以來,邀娘親至鄭宅做客,邀娘親外出同遊的,不是寡居無子的鄭夫人,而是……晉帝穆驍吧……娘親明明知道,卻還總是赴約……娘親明明說,她希望和爹爹永以為好,明明是……這樣跟他說的……

心境幽沉的顏慕,垂目望著紙上的“永以為好”四字,越發心亂如麻時,聽爹爹在旁問道:“怎麽寫起這個?還寫這樣多?”

“……因為,因為我希望爹爹娘親,一輩子永以為好”,顏慕壓下沉重心事,努力在父親面前舒展神情,聲音平常地,對父親道,“娘親之前和我說過,她希望和爹爹永以為好,希望和我們一直一起,一輩子安定團圓,沒有分離。”

顏昀近來因猜知某事,心中極為復雜苦澀,此刻聽孩子這樣講,不由微一怔道:“……你娘親她,真是這麽說嗎?”

看著面前的孩子,搗蒜般篤定點頭,顏昀心緒更是復雜,沉默許久,方輕聲道:“你娘親她,是專情之人。當她愛一個人時,眼裏心裏,便只有這一個,看不見其他人。”

……琳瑯專情重情,他知道,琳瑯愛著他,他知道,只是,這一切的前提是,她依然記不起少時舊事,記不起她少女時候,深深愛著名為“阿木”的少年情郎……

……若這“阿木”,是旁的什麽人,已不在人世,或與琳瑯天各一方,也就罷了。若是這般,縱然琳瑯記起少時之事,也不會忘了她與他這麽多年的情分,不會為一個少時舊影,拋棄現有的愛人與家庭。可這“阿木”,偏偏是“阿穆”,就在琳瑯身邊,正是滅了楚朝的新朝皇帝……

……阿木、阿穆,這些年,原是他聽錯字了……他以為他的妻子,被新君欺辱,遂將生死置之度外,精心謀劃弑君之事,要拯救妻子脫離苦海,可,哪裏是苦海呢,是上蒼在冥冥之中,有意讓有情人重逢、再續前緣……

……有情人重逢續緣,那他顏昀,算什麽呢……這些年與琳瑯共度的時光,他不變的深愛與長久的等待,算什麽呢……他現下正為琳瑯謀劃的弑君之事,又算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