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交杯(第2/2頁)

正想著時,年幼不知愁的小女孩,仰問兄長道:“哥哥,娘親在哪兒啊?”又回過頭來,甜甜地問他,“父皇,娘親在哪裏啊?”

“父皇帶你去找”,穆驍不顧腰背處的傷口,或有開裂的風險,將女兒一把抱起在懷中,柔聲對她道,“父皇帶你到你娘親那裏去”,微一頓,又看向一旁的男孩,不由放低的嗓音,隱似有兩絲小心討好的味道,“……帶你們,一起。”

這時節,池中的清荷,尚有幾株沒有完全綻放,花苞娉婷,翠葉如傘。傘面上,昨夜雨水猶未幹透,點點清圓,如未幹的淚水。側對荷池的小亭中,石桌上擺有幾碟菜肴,一壺清酒。池面上的蜻蜓,已在風荷間來回飛了許多遭,而石桌上的兩只酒杯裏,清酒依然滿著,像是世事之沉重,已令亭中的二人,連舉杯的力氣,都不再有。

“我們,還從未喝過交杯酒”,長久的沉默後,男子輕輕地說了這一句,拿起了他面前,滿酒的酒杯。

琳瑯望著她的丈夫,心像正被人緊緊揪攥著,難以言語。在恢復所有記憶前,她盼著見到她未亡的夫君,期盼能與他還有攜手終老的可能,即使在被裴明霜挾帶往龍舟,她知極有可能事敗時,心裏也想著,能夠再見昭華一面,與他同死同歸也是好的。可當真與昭華再見,她卻忽地記起了所有,現實遠比她所以為的,要復雜上百倍千倍,沒有簡單的愛與恨,只有糾纏不清的命運,由此釀成的種種苦果。

“那半枚玉佩,就在這池子裏”,她的夫君,引她看向那宛如縐紗的池面,靜靜地告訴她道,“是我瞞著你,親手扔進去的。”

平靜的嗓音,似蘊有極淡的笑意,自嘲的,自貶的,“像是天注定,我在第一次見你時,就瞞騙了你,我的真實身份,往後對你,也總是瞞騙,一次,又一次……”

“在瑯山山寺那次,不是我第二次見你,我第二次見你,是在那年的七夕夜。那年七夕,我望見你與一名少年同遊,也見到霍翊,似對你生了覬覦之心。我能預見接下來,或會發生什麽,但卻沒有去阻止,因我羨慕能與你同遊的那名少年,我希望,在你身邊的人,是我。

我就是如此卑劣不堪的一個人,就像這池裏的荷花,表面光風霽月,清白無暇,可根植於冷水淤泥,骨子裏陰冷暗黑,心,早就爛透了。

我故意做將你救出洞房火窟的好人,也故意趁你失憶時,封你為後,做你孩子的父親。是我命人將你舊事的痕跡抹去,將你的玉佩舊物藏起,嚴命素槿,不得在你面前,泄露半字。我有意一再貶你生父官職,令顧家與你的關系,越發僵冷,是想要你徹底對顧家失望,從此不再顧念顧家半分,往後眼裏心裏,只有同我之間的家,只當我是你的家人。

不僅卑劣不堪,亦,狠毒無情。阿慕視我為生父,敬我愛我,甚至願為我付出生命,可我卻不告訴他真正的身世,令他差點做下了弑父之舉。我悔極了,恨極了,如果當年,我沒有給一少年殺手指路,他就不會摔落香雪居老梅下,認識一名叫‘顧琳瑯’的少女,也不會在後來,亡了楚朝江山。我本就是個狠毒不堪的人,又被這樣錐心的悔恨,日夜折磨灼燒了數年,心,早就瘋了。”

似是,真已因悔恨而瘋狂,真能任由心底恨火肆意焚燃,摧毀他不可得的一切,男子凝視杯中清酒的眸光,越發幽沉,深不見底,“既然我總是難以事成,做不到毀了一切,將所有人都拖進死地裏,那,就只帶走我最愛的吧。穆驍他,事事太如意了,總要令他有所求不得,令他嘗嘗,永不可得的滋味。”

“酒有毒”,他是淡笑著,輕說出這句話的,微側首看向她的眸光,溫柔一如往昔。他們的身後,是香雪居夏日裏的繁花似錦,他們曾一起手植的姹紫嫣紅。繁茂的花木間,佇立有許多護隨皇後來此的侍衛,只要亭中女子,略微表露出什麽,他們即會近前相護。

可女子,神色如前,也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將面前酒杯舉起,繞過男子執杯的手臂,以飲交杯的方式,將滿杯清酒,飲入喉中。

“呦呦,是你的女兒。”她含淚望著她的夫君,輕輕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