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搖落成空(第4/4頁)

我突然不寒而栗,想起了日本著名小說家三島由紀夫的一篇隨筆,那是他對古羅馬雕像“安提諾烏絲”所發的感慨:“眼前的這尊雕像是這麽年輕而有朝氣、這麽完美、這麽聲譽卓著,這麽健美的肉體,內裏蘊含的難以言喻的陰暗思想,是通過什麽途徑以至可以潛藏起來的呢?說不定只是這個少年的容貌和肉體就像陽光似的光輝燦爛,從而濃重的陰影自然接踵而至……”

“湘裙,”他沉默良久,好像在看如何組織語言比較恰當,“我從不曾向你講過我的出身,總覺得時機不湊巧,現如今,說什麽也沒有意義。你就當我無家吧,反正甫出生便是修羅場,所以我無不舍,因為無人不舍我。你和我的世界觀不同,你怨我也罷恨我也罷,我都理解——可四周社會陰險卑鄙、身邊人物兇殘齷齪,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我不會容忍他們長居我上,若要勝利,必須以暴制暴。誠然我是愛你的,湘裙,我愛你如己、愛你如四肢百骸——可你知道,我縱然對待自己的四肢百骸也極其苛刻:我早已拋卻性格中的敏感、同情和世俗道德,換句話說,除了智慧,我注定麻木不仁——我愛你湘裙,但我並不因此而縱容自己……”

我愣愣地聽著,翻來覆去竟不明所以,然而就此便華燈初上。燈光一星星一點點亮起來,繼而接成一片——火紅色、深棕色、杏黃色,如飄搖的樹葉落了滿天滿地,暮色的余輝依稀的勾畫出樓房婆娑的身影,幽暗的燈光透過沉重的窗簾訴說著久遠的故事,我惘然擡頭,窗外落寞的夜色已經可以當作背景,我看見窗戶映出的自己,滿臉的淚痕。

“而且,”他頓一頓,放緩了語氣,“在很多時候,愛與不愛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有一些目光人為地把它放大,大到它原本不能承擔的意義,而這不管對愛或者是人來說,都是很悲哀的。”

我根本不能聽懂他說什麽,只是一味掩住臉,長發自兩鬢滑落,也掩住了深深淺淺的淚痕,“我懷孕了!藍劍,你總得給我個交待……”

藍劍眼神裏刹那間既驚且喜,握沙發的手力道突然加重,然而只一瞬便幻作黯淡。

他默不作聲,盯著遠處的眼眸裏閃動著某些情愫,既深沉又執著,偶有些許柔情,似乎無處發泄,使面色變了又變。風吹過窗欞,路燈漏了進來,從他腳下延出影子,漆黑如夜,修長錯影的一抹黑,孤獨而又遺世。

他掙了半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湘裙,這不在我的規劃之內——我尋求的,是無限機會——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周圍充滿無數可能性的時候,你不可能對其視而不見!況且,”他頓一頓,“翩翩也為我墮過胎。”

我靜靜看著他。我突然有種錯覺,藍劍就是那冥冥上天的化身:一樣的冷酷、一樣的漠然,一樣的高深莫測,誰生、誰死,他根本不在乎,只讓生靈各安天命相較手段——那鋸齒般的暴戾無情,對著自己的親身骨肉也不能例外。

樓下的女孩又彈起鋼琴,四周有柴米油煙冉冉升起,而那一束太陽菊,此時在黑暗裏靜靜枯萎了。

我閉上眼,忽然明白什麽叫“身外物”,從今事事都是身外物。

這樣僵持了不知多久,藍劍痛下決心地擡起頭,“湘裙,我記得你的每一點好處,但那是從前的事了,這次是我的機會,不見得我就要庸碌一生!”

無愛無恨,無憂無怖,無喜無樂,無人無我,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換過今世唯一一次擦肩而過,因果自有定數,紛紛擾擾,又如何找尋?佛只能點化,不能身歷,一切緣分終有盡頭,緣盡人散,與佛無關!

外加當頭明月——這是什麽月亮?簡直跟太陽差不多!分外的近,分外的大,分外的亮,讓人根本無法逼視!

我突然大笑起來,原來傷心到極處,人是不哭反笑的;就像滾水潑了手,才覺奇癢鉆心,方知痛不可抑。

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此,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逐漸隱沒在黑暗之中。

藍劍上前幾步,伸出手來,但到底攥緊了拳,停在半空。

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翩翩、翩翩,原來我們都錯了,誰也不是舞會的主角。

那能夠破除魔法的王子,其實並不存在!

中卷

佛言:出家沙門。斷欲去愛。心不系道。亦不結業。使人愚蔽。愛與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