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枯荷聽雨(第2/4頁)

但是有了第一次的教訓,我沒有再貿然上前,但是我一直希望是安期,哪怕是不可能中的最後一絲希望。

他甚至有安期的一貫翻書姿勢,平靜而溫柔。我們隔了五米的距離,可是就好像隔了五個世界。

我想,從此我的世界就再也沒有光明了,所有的美好都離開了我,即便時間會變成最仁慈的劊子手,一點點抹掉最深厚的感情,但是在時間到來以前我就已經死去,無法受這煎熬。

在那清凈的茶舍裏,其實上天給了我太好的時光,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值得珍惜的溫暖——那些細節,足夠我此後一生都反復溫習咀嚼。

這個世界如此廣大,茫茫無涯的空虛灰色,大塊大塊,人的海,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有時候連自己也不可靠,可是還有他。

還有他——安期,他獨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這個擁擠著千萬人的荒野上,他是唯一的細節,唯一,可以追尋的線索。

這線索他給過我,以此,我相信我的靈魂不會無所依歸。

安期他,曾經帶我到達過天堂,雖然很短暫,但我是真真切切看到過了,天堂的模樣。所以現在,我幾乎沒有辦法待在這個滿口謊言又冷漠荒涼的人間。

他遺棄了我,我失去了天堂,並直接落入地獄,不得超生——這也許上天所能給我的、最後的慈悲。

讓我留在這裏吧,從今後誰也不再怨尤,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蔓珠沙華,是在極度痛苦的土壤中,用最落寞淒清的情,開出的花。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一輪肥滿的月亮從背後驀然升起,我才知道,天已經晚了。但這晚的月亮十分詭異:它無聲無息,有如鬼魅;它低得離譜,亮如白晝;它的銀光一點也不靜謐,只像一把冷火——陰間的鬼火,青幽幽燒著人心。

三千丈銀河也中了毒,呼嘯著自天際傾瀉下來。它有多燦爛,就有多黑暗。幾乎如誤入妖魅異域。那月亮無限漲大,讓人疑心馬上會破裂,激發夜空裏一陣水銀的暴雨。

下了車自有工作人員指引,海灘上有嗚咽啜泣的人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處,在癡心等待家人的遺骨。

我站在一旁,默默審視這片東海——我在海邊長大,對海的熟悉好似自己的家,但是這次,我突然感到恐懼——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五百裏方圓的海更加可怕:只見厚沉沉的死藍色,藍到盡,像最耀眼的錦緞。卻不讓人覺得愉悅,只讓人覺得窒息。

岸邊的人並不少,和這海比起來,只覺得渺小,有茫茫的大風吹過,仿佛這天地滄桑,風是唯一活動著的東西。

我靜靜地大海對視,幾乎目盲——這如此純粹而廣大的藍啊。這藍華麗、高傲而強悍,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氣勢直逼視野,上下八方,占據全部的空間。如同一個君王般冷冷宣告著對於這個區域絕對的權力,就像死亡一樣絕對。

在這樣的海域,除了死亡你什麽也想不到。如此漂亮的藍海是由死亡在統治。

仿佛有遙遠的來自地獄裏的歌聲,那虛渺的嘆息,讓人從頭到腳都冒出冷汗來。我睜開眼,卻見一個人正在旁邊靜默。我嚇了一跳,但轉瞬就鎮定下來。那個人穿著制服,是協助救難的工作人員,似乎很艱難地措辭,“請問,是戚安期先生的直接親屬麽?”

我點點頭,等待他的下文。

“目前為止,只有三個人,我們沒有打撈到遺骸——戚先生是其中之一……”頓了頓他又說,“希望節哀順變……”

我繼續點頭,力圖鎮定的樣子,並仰起頭,把湧到眼眶的淚水生生吞回去——有時候一個人,再沒有任何可以損失的東西,反而會變得分外的坦然。

星群滿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細看,原來不都是銀白的,每一顆星都帶有自己的顏色,或暗紅,或揉藍,或灰綠……極薄極淡,一層迷離光暈。需要長時間安靜地注視,才能夠分辨出來。

有個佛教故事說,前世將你埋葬的人便是你今世的一生伴侶,你將用一生一世來報答前世的埋葬之恩。

那麽,前生埋葬我的人又是誰呢?我在向誰報恩?或者是,恩將仇報?

沒有安期的遺骸——這幾個字徘徊於腦際,反復往回、逡巡彳亍,但是,我到底沒有明白——難道安期一早已了透這一切,不用任何人的埋葬?所以到了下一世,更不要再次煎熬於愛恨之間?

但是安期,你怎能如此殘忍——即使是恨也好,只求你一定記得我,那麽於萬千年之後,走過時間無涯的荒野,你定會於萬千人之中找到我,安期!

海水激起更高的浪頭,嘩嘩地在礁巖上碎裂。雲生浪湧,四面相和,似一個母親,傾聽著兒女痛切的哭泣。月亮隱去了,天色似乎更加暗沉,鉛灰雲朵層層流動,遠處一只鷗鳥滑翔而過,劃出傾斜的弧線,迅速沒入雲層,留下一兩聲短促的嘹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