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枯荷聽雨(第3/4頁)

海天之間吹過的風聲,是永遠無法被聽到的傾訴。許多情節,當那些繾綣、哭泣、輾轉、擁抱與背離,都只發生在心裏。誰知道,在大海深處,在天空盡頭,每天各自湧動著多少風雲暗流?多少的激烈亙古無聲?

滾滾紅塵廝殺而過,而遙相對望,依然只有這一副相同的蔚藍寂靜的容顏。仿佛,也就沒有別的了。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從來不曾。沒有再比藍色更寂寞的顏色。沒有了。

我迎著海風,微微仰面,望著這寒冷的海與天。陰霾四合。

這麽冷,冷到我幾乎不能忍受——我下意識地手伸進了衣袋——這是什麽?我幾乎要苦笑出來,這樣的悲愴和匆忙,我竟然還帶了這個出來。

我緩緩把它舉在眼前,輕輕晃動,這個跟了一世的、送不出去的玻璃球,總可以在任何季節飄出我少年的、心底的、陌生的雪花。我緊緊攥著它,幾乎能攥出水來——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到它。嘈雜的街市、夕陽的公車、瀕臨倒閉的禮品店……大海送來的晚風。

過往是一條殘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銳的往事,生冷而堅硬,可是總有溫軟的一刻,便如那日桑子明在漫天雨霧中忽然微笑,如天女散花擾亂我的生命。

而所有的記憶永不重現,沒有人能夠把時光倒流……這是一個陰謀,或只是一段玩笑——無論怎樣,都沒機會回首。

我一揚手,將玻璃球深深投入大海中——它跟了我一世,而我現在已經不再需要它的跟隨,仿佛,愛情,或者,其他。

但擲出後我突然感覺心痛,仿佛擲出的是自己的心。我急忙去追,鞋子被我拋在一邊,海水很快淹沒了小腿、大腿、腰,慢慢湧到胸部,我整個人,向著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懷抱滑去。

然而我抓不到它,那幾十年的過往,如這深沉的大海,隔絕在我們之間。茫茫,我獨自在海中央,追逐著它。我知道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個玩笑,救贖只是不可能的虛假安慰,原來,所有的諾言,包括自己對自己許下的,終究也不過是一騙局。

海風在我面頰來去,溫柔往復,似一只手愛憐地撩撥,永不厭倦。風裏纏綿著海潮的聲音,在耳邊,柔柔細訴。這感覺如此安靜美好,心中沒有任何的恐懼,只是覺得安寧。

海水淹沒到了下巴,那帶著水氣的風,像一群依戀著人的白鴿,拍翅環繞在周身。天地之間,深深的寧靜永恒,猶如回到繈褓,在母親的臂彎裏甜甜睡去。其實我從來不應該背棄大海。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離,都是錯誤。

我看著蔓珠沙華的開放,花不見葉,葉不見花,這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萬六千場。這麽美的花,這麽美的地方,如果他在我身邊就好了。詩裏說,願做鴛鴦不羨仙。

大海越來越深,淹沒頭頂,仿佛一口深潭,蘊藏著萬仞黑暗,一個失足,屍骨無存。但是我淒惶的心竟然定寧下來——對於我,再沒有比這更為安全的所在……

然而額角劇烈的疼痛像刺目的光,將我自甜蜜深淵拉回人世。我輕輕按在痛楚的地方,卻聽見熟悉的聲音,他說:“別動!湘裙,你受了傷,昏睡了三天,湘裙……”

“安期——”我張了張口,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刹那間我只覺自己前所未有地虛弱無力。

“安期。”我在心裏叫。

他卻不在那裏。

眼前的十丈紅塵,漸漸模糊為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過迷離的弧跡,終於凝成淡薄的水氣,風雨冷漠,瞬間已經吹得盡了。

沒有安期,眼前的人是誰?

我睜大眼睛,對方的容顏漸漸清晰,仿佛有盞小小的燈,隔著無數重風雨之夜,終於照在了人臉上。蒼白消瘦的臉龐上,眸子亮得驚人,眸光如凝著冰淩,似乎可以直直的刺進人心底去——那是藍劍。

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是他而不是安期?為什麽當年他一出現,便是一切?呵,命運這樣叵測——為什麽偏偏是他?

中間似有某種神秘,其實可能並沒有。不過是偶然。那麽換另一個,行不行呢?假如甲從來不曾出現過,會不會就把乙當成甲,然後一樣安心地活完一世?

我又閉上雙眼。我並不明白。

“是你——”我依然發不出聲音,仿佛擺渡的人,無法渡自己到暗夜的彼端。

他點點頭,讀懂了我的唇形,“是我。”並輕輕托起我的頭,喂了一匙橘子水給我。

我艱難地咽下去,又艱難地推開他的手,勉強說出一句,“只有你麽?”

“你姐姐也到了。”他頓一下,解釋道,“我和她換著照看你,沒想到你此時醒來——我這就去叫她。”

“拜托,拜托你一件事——”短短幾個字,我已說得氣喘籲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