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望帝杜鵑(第2/4頁)

但是,這樣的好教養,並沒有壓抑住內心的痛楚,那深深的痛楚,深附骨髓,慢慢地竟變成了仇恨,無法化解,穿腸入脾——原來,從來沒有人告訴你我叫什麽?

她叫薛夜光,與魏文帝那個心愛的美人同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鮮。傳說她是帝恩盡占的無雙妃子,嬌弱得明珠翠羽尚嫌其重;傳說她為帝繡服不用燈燭,宮中稱為針神;傳說她到達洛陽時,三十丈燭台輝夜如晝,非雲非雨,非朝非暮;傳說夜來既別父母,終日飲泣,隨從以玉唾壺承淚,及至洛陽,壺中淚凝如血——後世詩詞文章中,美人紅淚由此而來。

這遙遠不著邊際的上古艷異,像段迷夢般徜恍彌蒙,朱紫紛披,爛銀蝕金。襯托這流香池裏,田田蓮葉長成的江南玉人,百千媚嬌,風華絕代。

“你看,我這樣的煽情,真是可笑。”她微微一笑,如月照雪光,“我之所以講述這些,是為了證明,我們的劫亦或是緣,一直在這裏,存在於我們之前的人生,之前的之前,一直就在,避無可避。它埋伏在必經之路,命運的絲線挽成一個結,耐心地等待我們長大:長到7歲了,8歲了,9歲了,長到12歲了,13歲了,14歲了,一直要等到那個注定的時候,在劫難逃——無論我們怎樣的生活,都一定會遭遇到它。因為那個結在絲線上,它在等待我。等待我們。雖然當時,我們並不知道。”

“從小,我都會做一個夢,夢見一片荷花池。隔三差五,沒有預料的時刻,它就出現在我的睡眠中。是非常安靜的夢境。很漂亮。滿池粉紅色的荷花,開得恣肆。是那種近於半透明的粉紅色,闊大的花瓣,一層一層。陽光像金子一樣閃耀。一整個池塘。我看到那池塘就像是一張彩色照片。而陽光在其中不停流轉。然後我看到自己蹲在池塘邊,是黑白的。我蹲在池塘邊看荷花。開得這樣豐盛的花朵。像生命一樣豐盛。”

她頓一下,突然停住話端,仿佛整個世界都為她靜止下來。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漸漸下起來。雨點打在外面的泥土地上,我聞到下雨時特有的泥土味道。有涼風進來,窗邊的布簾子被吹得胡亂翻舞,振振作響。雨聲蕭瑟,慣能愁人。我轉頭去看外面,一庭瀟瀟紫竹,清冷幽暗,氣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我從小就能口齒伶俐地將這個夢復述給別人,父親信佛,認為我是天女托生,緊那羅這個名字,原也是他起的。”我的靈魂已飄去了萬裏之外,在雨中徘徊,周圍一片死寂,只有弱蟲不知世事,間或一聲鳴叫。所以當緊那羅再次開言時,我幾乎嚇了一跳,擡頭看看她,只見她的神情平靜而疲倦,“但是我沒告訴他們夢的後半段,我總覺得身邊有個人,同我在一起,但是我看不清面貌——那種感覺,就好像你一個人走在長街上,突然覺得身邊應該還有一個人,又好像是你在讀書,突然覺得一段往事正從心中湧上來,你刻意去回憶時,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在我12歲那一年,見到了他——”

是的,見到了他,幼年的安期。

當時的葉家無法安置安期,安期就暫時住在了世交薛家。

薛夜光自小就是個有教養的孩子,一言一行皆受過嚴格的教訓,所以被告之有小朋友要一起吃下午茶,就停下手裏的鋼琴,乖乖坐在桌邊。

但是那個小男孩,竟然爽約了。夜光也沒有太生氣,她自小讀佛經,雖年齡尚幼,對人性,已有通達的諒解。

即使這樣,還是有點無聊,於是她準備去花園玩秋千。室內的陰暗和室外的陽光形成鮮明對比,讓她一下子睜不開眼睛。花園的一隅有一個紫藤長廊,是她最喜歡的位置,可以在那裏讀書和畫畫。

雖然已是深秋,紫藤的葉子還算稠密,陽光便從縫隙中斑駁地投射下來,在地上映出光與影的變奏。偶爾秋風拂過,黃黃的紫藤葉隨著秋風緩緩飄落,象展翅而飛的金色蝴蝶一般。可是這次,她慣常的石凳上,竟坐著另一個人,正擡頭仰望著長廊,伸手試著要接住飄落的紫藤葉。

她愣住了。不是因為這個男孩子的絕世美麗,而是,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夢裏努力看卻看不清的,應該是一張什麽樣的臉。

色相纏礙,潰不成軍。須彌山也崩飛成塵。大勢已去。菩提本非樹。樹開毒花。明鏡亦非台。鏡裏藏妖。

但那感覺非常奇怪,似乎是孩子在陽光下近在咫尺的快樂,可是又似乎是彼岸花在黑暗裏遙不可及的悲傷。不過這一刹那,仿佛全世界的花都在瞬間開放一般,周圍的合歡花全部褪色成黑白,只剩下這個美麗少年,在模糊的背景下異常清晰。

很多年後,她都忘不了這個場景——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啊!即使前世是刀光劍影中的顛沛流離,而這張臉也是十丈紅塵中的唯一溫柔。天涯海角,輾轉漂泊,她始終記得他寧靜憂郁的目光,那裏面有種令人心酸的脈脈溫情,跨越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國土,也教她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