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施老夫人從來沒有這樣的臉色,屋裏那麽熱,面上卻冰冷發青,蜿蜒的皺紋仿佛在臉上爬行,幹癟的唇也抖著,卻又極力繃住不動,企圖維持那慈祥的表象。

年歲大了,風風雨雨多少經歷過些,腌臜事也見過不少,年輕時候還想計較,到老了,只想和稀泥,做人啊,其實難得糊塗。

那都二十年了。

當時也不是沒懷疑過,兒子南下販藥,回程就帶了人回來,在跟前喊娘,看那女子衣裳雖是普通,但那容貌、身段、手足,明顯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性子卻是柔順恭謹,在家住了些日子,就懷了身孕。

那時候施老夫人也還算年輕,心中覺得古怪,掐算日子,心生疑竇,在兒子跟前問些事,做兒子的信誓旦旦,只說做母親心眼多,半途上兩人已私定終身,這孩子就是施家的。

而且這兒媳婦是真沒得說的,把施家的臉面都掙出來了,旁人都說娶了個賢妻回來,相貌品性俱佳,頭胎便是個男孩,又給家裏添了財,但凡只有有人說起,沒有不羨慕的。施老夫人心頭那一點嘀咕也漸漸消逝,後來家裏日子過得更好,實在是順心順意,這樣賢惠的兒媳,自己生了病,還替夫君納妾,家裏人越來越多,日這事也就過了,這長孫好得不像話,她心頭喜歡,把這事都忘了幹凈。

施少連的這一番話,施老夫人連反駁都不知從何而起。

天下哪有這樣好的事情。

施老夫人眼裏有淚,枯著嗓子問他:“你爹……你爹他……”

他笑容有些諷刺:“這客商自己選的路,養一個沒血緣的孩子,能娶一個美貌妻子,還白賺那麽多錢財,又不妨礙自己綿延子嗣,這麽劃算的買賣,誰不願意?就連當年接生婆子那番話,都是他教說出來的。”

鬢發花白的老婦人閉目,流出兩行濁淚。

“孫兒也只是出個主意,祖母若不太喜歡,那就權當個笑話聽。”施少連雙肘撐在椅上,十指交叉,垂眼看著自己一雙手,皮肉下浮著的微青經脈,“孫兒只有一個名字,叫施之問,這家裏人都是孫兒的至親,相處多年,孫兒都要照應、要顧及,不然怎麽對得起九泉下的爹娘。”

“金陵那邊,有些新營生可以做,先前陸陸續續準備了一些,還等著孫兒去籌劃,等天暖和了,就帶著二妹妹動身。江都這宅子和生藥鋪都是祖產,就給喜哥兒留著。”

一席話畢,施少連看著施老夫人,溫聲道:“孫兒一直用這句話勸您老人家。您年歲大了,家裏的事情不必操心,只管每日多進湯飯,含飴弄孫,悠閑度日。孫兒和二妹妹都真心孝敬您,盼著您能長命百歲,看著喜哥兒長大成人……祖母這麽通透的人,很多事情也能想得明白。”

他朝著施老夫人揖禮:“孫兒言盡於此,就不叨擾祖母了,如果祖母有話,盡管傳喚孫兒來。”

施老夫人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去。

她做了二十年的祖母,一半的慈愛都托付在這孩子身上啊……到頭來啊,這家裏……造了什麽孽啊……

她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又圖什麽……

屋裏傳出一串咳聲,施少連未做停留,徑直走出去。

去的是見曦園。

見曦園、虛白室,都是另一處深深宅院的復刻。

好笑嗎?

就像空中樓閣一樣虛渺。

胎兒那麽小,一碗墮胎藥就可以結束的故事,那個琴娘完全可以另尋個出路,為何執意要生他?

既然選擇生下他,又找了個男人依傍,那就隱姓埋名,忘卻前塵往事,過平常的日子就好,讓他做普通人,家長裏短,也能享受幾分煙火塵世的樂趣。

為何要斫木一樣塑造他,日復一日,千次萬次,耳提面命,苦口婆心。

“那個人雖然聰明,但他心術不正,作惡多端,最後聰明反被聰明誤,被世人唾罵,臭名昭著。你萬萬不可學他這點,不然下場也和他一樣……要當個正人君子,清清白白,受人尊戴,切莫走上歪路。”

“你要學他的好,他博學多才,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文章詩詞信手拈來,有膽有謀,又仗義疏財。”

他能看見他母親瓷白病弱的臉上,恍惚的、迷戀的光彩。

“母親是要把我變成他?一個不一樣的他?”

“你生得像他……氣度、神采都一樣……”臨終前,她凝視著他的臉,“你要樣樣比他好……”

“他知道我的存在嗎?”

她虛弱一笑,搖搖頭。

“我嫁到施家,也把你帶進來,你只有施之問這一個名字……那邊……每年你記得去看看……”

施少連在見曦園坐了許久。

這兒是吳大娘子畫地為牢的地方。

青柳過來奉茶,他問她:“這屋裏如今只剩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