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更

秦冬霖這段時日都歇在臨安城,阮芫買的那座院子裏。

時值春夏,各種花與草、蝶與蟲以如泉湧般的速度從茂密的荊棘叢、青翠欲滴的草叢間冒出,一到早上,院落裏蟲喃深深,不知名的鳥在枝頭悠閑地唧啾,哪怕沒有訪客,也熱鬧得很。

湫十到的時候,阮芫正扛著柄花鋤淺淺地理出地面上一層細土,她從袖子裏拿出一小袋香囊,打開袋口,從裏面倒出一層細細的沙,在陽光下透出鎏金色澤,混入泥土之中,軟軟的攀附著,很快就被吸收幹凈。

這個時節,正午的陽光並不烈,帶著融融的暖意,給萬物鍍上一身絢麗的金,這樣坐落在田園間的小院落,像是從畫卷中舒展開的一個角落。

“阮姨。”湫十在院外的時候,就已經收拾好了神情,這一聲阮姨喊得甜膩膩,帶著少女獨有的嬌俏和撒嬌意味,能聽進人心坎裏去。

“小十?”阮芫一身淺灰色素衣,看著寬大,顏色有些像道袍,是侍弄花草時才穿的衣裳,她撐著細細的花鋤,回頭一看湫十,溫柔地笑了笑,問:“來找冬霖的?”

數萬年的時光,湫十來找秦冬霖的次數不知道多少回,導致現在不論是秦冬霖的父母,還是他身邊得力下屬,見了她,總要這麽笑著問上一句,看似為詢問,實則為調侃。

“也來看看阮姨。”不得不說,湫十真要想哄人的時候,嘴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每一個字眼都是甜的。

阮芫只有秦冬霖一個兒子,面對這個自小跟兒子定下婚約的好友家女兒,是真心疼愛與縱寵的。以至於湫十在流岐山的待遇,基本跟秦冬霖平起平坐,儼然是半個主人。

身邊有女侍遞來幹凈的帕子,阮芫細細地將手指上的泥土擦幹凈,又跟湫十低低說了兩句別的,而後含笑指了指北邊的一排小屋,道:“冬霖昨日回來得有些晚,方才練了劍,這會應是在屋內洗漱。”

“等會拉著他一起來用早膳。”阮芫捏了捏湫十的手掌,笑道:“你不來,他都不理會我。”

修者不重口腹之欲,吃喝在他們眼中只是件閑來解悶的事,偶爾嘗嘗滋味。秦冬霖卻連打發時間都不願意,他情願一頭紮進密室或者劍室裏,也不願在這些事上浪費精力,阮芫嫌他跟木頭似的無趣,每回只有湫十來,他才鮮活些。

阮芫喜歡看到這種鮮活。

“去吧。”阮芫拍了拍湫十的手背,還很貼心地為北邊那排小屋設置了結界。

幾乎就在踏入結界的那一刻,湫十臉上的笑就有點掛不住了。若說之前的那些荒謬是大夢一場,那麽方才呢,一而再再而三的異象,幾乎容不得她不多想。

若那些都是現實,是曾經發生過的,或是以後會發生的事呢。

湫十不由得想,如果那日,程翌的事她跟家人犟到了底,宋呈殊一氣之下下了密殺令,她發現了這件事,帶著還在昏迷中的程翌連夜出了城。

真到了那個時候,她不會主動用留音玉聯系秦冬霖,而秦冬霖就算到了臨安城也不會闖入主城。

她會不會憑著一口氣,背井離鄉,幾乎舍棄一切。

身份,地位,親人,好友,故鄉,甚至從小修習的琴道。

湫十控制不住的去想那個情形,若是以上種種確有其事,那麽她和秦冬霖再次見面時,會是個怎樣的情形。

她帶著程翌一跑,那些鋪天蓋地的流言就相當於被坐實了,就算主城和流岐山同時聲明兩人並無婚約在身也無濟於事,他出世即是天之驕子,那樣明裏暗裏的或嘲笑或調侃的話語,他那樣心高氣傲的性子,如何忍得下來。

那將成為他身上最大的一個汙點。

換而言之,秦冬霖帶著一個女的跑了,留她一個面對外界數之不盡的流言,再一次見面的時候,她能提著劍上去把他捅個對穿。

湫十倒情願他這樣。

總比冷冰冰的跟陌生人一樣的好。

房屋近在眼前,湫十幾次試著提了提唇角,笑容都僵硬得不像話,她索性蹲在屋子外面,門檻邊,看著遠處蔚藍的天愣愣出神,腦子裏亂糟糟的,成了一鍋無用的漿糊。

程翌。

程翌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

能將她和莫軟軟同時玩弄於鼓掌之間。

這兩次事件,他當真不可疑嗎?當真是個清清白白樂於助人的大好人嗎?

秦冬霖推開門的時候,湫十只是木然地擡了擡眼,見是他,又默默地垂下眼瞼,像一頭垂頭喪氣失去生活信心的小獸,連身體都沒挪一下。

“宋湫十。”秦冬霖像是才洗漱完,如流水般的黑發末梢還凝著水珠和濕意,外面隨意罩了一件寬大的月色外衫,他脖頸修長,大片裸、露的肌膚呈現出冷玉一樣的質感,皮膚白得像雪,渾身都透著一股懶散的,有些不耐的意味,聲音有些沙啞:“一大早,你就來我這當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