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古都夏日長(1)

1930年,初夏。

二叔走後,她像沒了親人,覺得何二府是個傷心地,便搬到一個小四合院裏住。

是個小小的一進四合院,屋頂可乘涼。

北平的這一片四合院屋頂連著屋頂,尤其在夏日一眼望出去,就是灰瓦連著灰瓦,濃綠接著濃綠,往遠了去看,是城墻城門摟。

她常在屋頂的藤椅上坐著,看遠處連綿不絕的灰瓦和綠。

今日鄧元初早她一步到四合院,在屋頂喝了半盞茶。

她看到他將手裏的《京報》疊起來,不禁一笑。

去年,京報再次復刊了。她當時聽聞復刊的消息,只想到生生不息四字。

“你看報要小心些,還不如胡經理謹慎。”她坐下。

胡盛秋對京報的感情極深,時常關注,但十分小心謹慎,捐款去報社都是匿名的。尋常時候看報紙,也都在無外人的地方。

“自從被通緝歸來,我越發不掛念這肉身了。”鄧元初悠哉道。

北洋政府消失後,外交官員們有的被聘入南京國民政府,有的遭到通緝,無法回國。鄧元初在兩年前也是身負通緝令,逃亡了兩年,在澳門避難。

其後,她打聽到有外交官的家人反復送錢,打通了路。她便想辦法,通知鄧元初的家人,讓他們在上海打點,怕他們錢不夠,更附上了數萬元支票。

鄧元初的通緝令不久作廢。

他一從澳門回來,始終謹記著謝騖清的叮囑,不問政治,一心外交,對外護國。於是借著這次打點的關系,再次憑著過人的外交經驗,回了外交部。

“今日來,你猜是為了什麽?”鄧元初問她。

她搖頭。

“我們的威海衛要回來了。”鄧元初笑著說。

她驚喜:“真是一樁大喜事。”

“是,大喜事,”鄧元初抿了一口茶,無比舒暢地說,“就在幾個月後,十月一日回歸。”

其實租約早就到期了,英國一直拖著。

外交官們從22年起開始談判,談了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

兩人聊完喜事,鄧元初又感嘆起來:“那個賠款,還在談。不知道談到何年何月。”

他說完,又道:“不過,現在往回看,外交形勢真是千變萬化。因為蘇聯成立,所以免了我們的賠款。還有德國,因為我們世界大戰勝了,就不用還了。上一輩談這個的人,一定想不到,如今我們談到了幾國退款。”

“外交是一代代外交人的接力賽,沒有終點,只有過程。”她笑。

“是,”鄧元初附和,“這不是一個有終點的賽程,就是一棒棒跑下去,有時候遇上泥溝了,有時候好運氣搭上汽車了,餓著肚子要跑,吃飽了也要跑,被罵要跑,被誇更要加勁跑。”

“你倒是適合做外交。”她笑。

“可惜大環境還不夠好,”鄧元初說,“國際上女外交官鳳毛麟角。我覺得你二叔和哥哥培養你做生意是考慮到這點的。起碼做生意,可以藏在後邊。”

“我也在幫你,”她笑,“等實業起來了,那些國家對你自然臉色就好了。”

鄧元初也笑:“何二小姐多辛苦,我等著受你的幫。”

兩人相視一笑。

絲毫不像兩個曾經都逃過命、避過險的人。

鄧元初走後,她在酷暑裏坐了會兒。

今日不知怎麽了,聽知了叫也煩,竟坐不住。

她下了屋頂,回房間換了簡單的絲質銀白色中袖長裙,在大鏡子前挑了許久的首飾,最後將珠寶盒裏的那對紅玉耳墜兒拿出,戴上。

她摸著耳墜兒想,或許因為見到鄧元初,想到了他。

三年,足夠發生無數翻天覆地的事。

如今北京已更名北平。

參與北伐的軍閥和將領紛紛倒戈,和南京政府打了一年又一年。

而這三年裏,他和謝家人都像消失了。

在她的生命裏沒留下一絲痕跡……

何未在院子裏叫人備車,本想去航運公司辦公室,但想到這幾日總有軍閥的幕僚過去,想和她談天津港口的合作……

她改了主意:“去積水潭吧。”

斯年今天學校開運動會,放學早。

六歲出頭的女孩子,穿著淺月白竹布衫和黑色裙子、白紗襪與小布鞋,背著個幹幹凈凈的白色小布包,正進了院門,一見她要出去,書包都來不及放,便跟著上了車。

“我們班上幾個同學退學了,”斯年說,接過來何未給她的白毛巾,“說要去南京。她們說,馬上南北對立了。年紀最大的那個,我給你講過的,叫邵問東,他說其實東北軍在觀望,看誰贏了,就幫誰。”

“你們小,沒見過幾個月換一個總統的日子。看著就好,不必多聊這個。”她為培養斯年的邏輯思維,和她說話慣來是和同齡人交談的口吻,一開始斯年總是聽不懂的,慢慢就能跟上她的思路了,思考能力超出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