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思鄉亦念卿(3)

這晚約九點左右,看守的人進來,為她打開窗戶的金色鎖栓。

那人說,孫將軍讓二小姐透口氣,看看秦淮河。她不知孫維先是何用意,走到窗口。

這裏能望見巷子一邊盡頭通到秦淮河畔。遠處,有歌女在船艙前,借著金色石油汽燈的刺眼光亮,在高聲問,問臨近岸邊、畫舫和木船裏的人要不要點首歌。

忽然有汽車引擎聲響。何未望向巷子另一端,沒看到車。

可能是路過的人。

那晚後,再沒有人來問過話。

隔了幾日,她能感覺到看管沒先前那麽嚴了。

這天,南京下了暴雨。

她看到被雨打落的槐花,滿地的白。

門外有人開了鎖,她緊忙轉身,看到進來的是身著灰西裝的召應恪。

有陌生人說:召先生先帶人走。如今各省都亂著,此地不宜久留。

召應恪拿了她的大衣,帶她出了屋子。

她因隨時想找逃走的機會,從沒脫下高跟鞋,此刻腳腫脹著,像踩著刀片在走路。但她沒慢半分,直到坐上召應恪的黑色轎車。

“我們現在去坐火車。奉系軍閥借上海廣州的事,正在北京大肆抓捕黨員,先不能回北京,去天津,”召應恪低聲說,把大衣蓋在她腿上,“你腳怎麽了?他們有動手嗎?”

“誰讓你來的?我二叔?”她顧不上答,急問,“謝家怎麽樣了?謝騖清有消息嗎?”

召應恪默了片刻,低聲說:“謝家大小姐下落不明,三小姐因拒捕被當場擊斃,對外說是誤傷致死。謝二小姐在租界閉門不出。謝騖清……沒有消息。”

她如被黑暗裏伸出的五指攥住了心臟,愣在那兒,竟發不出聲音。

……

她聽到自己問:“你能不能想辦法……幫我打聽他的下落?”

不見到謝騖清,她如何走。

“你我在這裏的能力都有限。九先生想過許多辦法,但這次他們真是動用了所有關系追捕和中|共有關的人,從青幫到租界,都在配合他們。他們這次對自己人也不會手軟,凡是維護國共合作的,都要被追捕,你忘了廖仲愷先生是如何死的了?”

他就是因為堅持國共合作,被國民黨內的人暗殺的。

召應恪低聲說:“總會有消息的。如今最重要的是北上,你留在這裏,除了成為要挾他的軟肋,沒有一絲幫助。”

他最後道:“這次,是前所未有的屠殺。”

之後的一切,正如召應恪所說的那樣,是前所未有的屠殺。

這一年的四月對共產主義者和革命者來說是一個染了血的月份。

在南面,北伐剛到一半,矛頭就調轉向內,一個月內,上海犧牲數百,廣東更達兩千人,被抓捕者不計其數。

而在北面,奉系軍閥在四月底,下令殺害了包括李大釗先生在內的數十人。

這一年這一個月,南北竟在此事上達成了前所未有的血腥“統一”。

四月只是一個開始。

其後在數省,屠殺愈演愈烈。僅長沙一地就犧牲上萬。

其後,更是提出了“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人”。

……

去年七月,正是北伐誓師時。

轉眼一年七月,血流成河的卻是一個個曾站在誓師隊伍裏的革命者們。

***

那天在浦口火車站,她和召應恪被扣下盤問。

召應恪在軍閥各派系當中周旋多年,本來就是借著一個軍閥的面子南下的,此刻,卻被擋在火車站外。兩方僵持著,召應恪雖神色不快,但不好翻臉,離開金陵最要緊。

雨越下越大,拱形雨廊靠外的地面被雨潲濕了。

一輛車用汽車停下,下來一個陌生男人,冒著雨走過來,低聲訓斥了阻攔的幾個中級軍官,讓立刻放行。

何未不知此人是誰,那人也沒對她招呼,匆匆帶路,引他們進了車站。

“二小姐不要耽擱,請一路北上,”那人輕聲用俄語告訴她,“我們在設法營救老師。”

她一聽此話,心安下來。

直到火車進了北面的省份,召應恪換了車廂,讓人端了熱水,將白巾在銅盆的熱水裏擰幹,遞給她。何未擔心謝騖清,沒接穩,毛巾掉到地上。

她像心也跟著墜下去了,怔了怔,才去彎腰撿。

“我南下接你,是謝騖清的學生發來的電報,”召應恪替他撿起毛巾,“剛剛你也看到了,他能知道我們被關卡卡住了,讓人來解圍,那就說明他自己沒大事情。”

她沒做聲。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謝騖清以束手就擒換回來的。

而在車站從被攔開始到被解圍,都只是謝騖清讓過去學生幫忙安排的一場戲。那些人既找到了謝騖清,就沒有困住何未的必要。

而只有經歷這一出,才能給她錯覺:他還能掌握她的動向,他還能運籌帷幄為她解圍,只是這些日子不方便露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