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寧知心有憶

左三娘正捧著藥碗往偏院裏去,遠遠就聽見一陣鬧罵聲傳來。她一轉頭,正見金烏連跑帶滾、搖搖晃晃地在廊上逃竄,躲著身後木嬸橫暴揮來的笤帚。但這賊貓終是被捉住了,被揍了個鼻青臉腫,趴在地上哀叫連連。

待木嬸走後,金少爺才慢騰騰地起身,撲了撲衣上的塵土。這時他也看見了三娘,便招手道。“在忙?”

雖招了手,但他自己過來了。三娘見他狼狽,忍笑道。

“給小元送藥去呢,倒是少爺…你又幹了什麽好事,被奶奶逮住啦。”

她說的“奶奶”便是指木嬸兒,金烏一想起那橫眉怒目的婆娘便渾身發抖,連話也說不利索。

“沒…事。”他說。

三娘知道這少爺也是嘴犟得很,他說沒事的時候多半有事,說有事的時候可真是天塌下來了。但她見怪不怪,又多瞧了他幾眼,問。

“少爺肯搭把手不?廚下放著些剛盛出來的蜂蜜,本是想給王小元服了藥後一並解口苦的,方才忘了拿,若少爺無事,可否待會兒捎來?”

“嗯,行。”金烏答得心不在焉。

他們的關系在旁人看來真是奇怪得很,從來都是少爺支使下人做活兒,倒沒見過下人要少爺幹活的。不過金少爺似乎是個例外,大抵是閑出病來了罷。

見金烏答得支支吾吾,三娘看出了點苗頭。回想起木嬸大發雷霆的模樣,她柳眉一皺,登時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偷吃了那些蜜糖!”

“誰教你光明正大地放在台上的,被我吃了也是活該!”

顯是方才被木嬸教訓過一頓,金烏不耐煩道,“何況下雪天我就餓得發慌,要你管得著!”

三娘喃喃道。“那可是從萬醫谷偷偷帶來的珍品,十年都見不得一回,對目疾有奇效……怎麽就給你當零嘴偷吃啦?”

縱使她脾氣好,秀麗的臉也倏時漲得通紅。若不是手上端著藥碗,她便要立時擡手來打金少爺了。

金烏見她惱怒,便灰溜溜地跑走,臨跑前扔下一句話。“小氣鬼,下回再買些就是了。”

“怎麽買得到?你去討來試試?”三娘又氣又急。她雖對金烏懷有愛慕之意,但也常常拿他的懶與壞沒辦法。自知生氣也是白費力氣,她鼓了面頰打算不再去理他,但心裏終究還是覺得可惜,獨站在廊上嘀咕道。

“……那可是珍品。”

興許是聽到了,金烏又從拐角處探出腦袋來,嚷道。“喪氣什麽!下回去萬醫谷撈點就是了。”

“你陪我去?”臉上雖還帶著惱喪的神色,但一抹紅霞已飛上三娘的面頰。

“自己去!”金少爺偏不依她,兩腿一邁又一溜煙地跑了。

三娘卻忽地咯咯笑起來,心中煩惱也霎時間煙消雲散了。她撲閃著眼看了一會兒金少爺消失的方向,終還是收了眼,繼續往偏院裏行去。

————

在某一刻,他醒來了。

這一睡似乎過於長久,讓他茫然不知所措。世事有變,而他渾然不覺,只覺得這世道過於光怪陸離,讓他不及細想,也想不明白。

他轉醒後的第一件事,不是睜眼,而是去摸身邊的物事,先是摸到了身上覆著的被褥,再一摸,居然摸了個空。於是他戰戰兢兢地睜開兩眼,正看到燈火搖曳,自己臥於床中。

沒有風雪,沒有狼嗥,身上雖有疼痛,但他混沌的兩眼終於看清了。窗外風雪飄搖,屋內暖熱如春,一扇門將陰府與人間分隔——終究是活下來了!他就這樣呆呆地坐著,沒有活著的實感,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女孩兒進房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王小元坐在床上,只望著燈火愣愣地流淚,其神情約莫是悲哀的,但更多的是無可言說的寧靜。三娘發慌了,忙放下手中藥碗問道。“怎麽哭啦,是哪裏痛得厲害嗎?”

王小元卻不看她,只癡癡道。“心裏。”

“那便是內傷啦。”三娘道,“喝了這碗藥罷。”

王小元木然地接過藥喝了,藥的滋味極苦,他心裏卻是毫無味道可言的。直到最後一滴入腹,他才忽地從一種傷悲之情中清醒,猛地擡起頭來。

“三娘,你還好嗎?身體有無傷痛之處?”

左三娘反被他嚇了一跳,隨即柔柔笑道。“不礙事,那武師沒下重手,這些皮肉傷敷些藥過幾日便好了。倒是你與他生死相鬥,內外傷少不了。”

王小元試著動了一下身子,果然肺腑、肩頭、手臂上皆是灼燒般的疼,有武立天留下的傷,也有他試圖抑止住第二刀所致的內力反沖之傷。他以前傷得最重的一次是砍柴時從山上跌下來,沒想到現今的傷比那時更甚。

他又問:“那武師呢?還有那個買糖人的老師傅……”

“現在正在外頭坐著呢。但少爺耍小性子,只讓他在前廳裏待著,連茶都不上一口。”三娘答。“竹老翁前輩最愛飲酒,說是要吹些涼風才能喝得興起,怎麽也不肯進屋來,方才奶奶送了點熱酒去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