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人還夢未歸

在聽到那話的一瞬間,王小元從床上忽地躥起。

“不、不可能!”他瞪大了眼,急得臉紅脖子粗,“少爺?你說的真是那個金少爺?”

打他記事起,金少爺就沒讓他過一天好日子。不僅對他頤指氣使,還常冷眼譏嘲。只要待在金府一日,王小元就決不會停下逃跑的念頭。他時常覺得自己受夠了,巴不得快些從這魔窟裏脫身。

“怎麽不可能?”左三娘不知為何垂下了眼,目中流露傷悲之色。

“因為他那麽壞…總愛打我,還不給飯吃…把人關在柴房裏……”王小元囁嚅道,聲音漸漸小了。

三娘道。“愛打你是真的,總把你關柴房裏是真的,壞也是真的。”

“正是如此!他又怎會有那番心思去救我?”

王小元不自覺擡高了聲調。在他心裏,金少爺無異於天下最惡的魔頭,說書人口中與俠客們對著幹的壞心思暴徒。現在要他突然相信這壞蛋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可真似晴天霹靂一般。這時三娘說。

“…但每次給你送飯送藥,卻是他囑咐的。”

少年仆役搖著頭,聲音發顫。“這是…怎麽回事?”

“不然,你以為我對你有意思呀?”這回三娘反笑了。“少爺是真的壞,但並非你想的那般壞,他笨得很咧,每每責罵你後惴惴不安得很,愣是要我給你送些吃食來。他這人呀,口上雖不說,但心裏想什麽一看便知。”

她又道:“兩年前你上山打柴,適逢大雪。你約莫是迷路了,在山上磕絆得七葷八素,又落到山腳,是少爺把你拖回來的。”

少年仆役張了張口,忽而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了。他隱約覺得有何處不對,可又回想起在寒風瑟瑟的夜裏金烏站在柴房門口的情景,那時他確是接到了被拋過來的棉襖。當時他只覺得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現在思索一番卻品到了些不同的滋味。

但是,他始終無法承認一直以來互看不順眼的金烏就是在夢中伴他一同走出雪原的那人。

於是他道。“…我不信。”

“為何不信?”

“那個救我的人……他的手很冷。”

三娘嘆氣,“冰天雪地,手足自然是凍僵的。”

“他不愛說話…”

“動口易讓寒氣深入肺腑,不是不愛說話,是不敢也。”

“他凜若冰霜,”王小元猶豫道。“…全無感情。”

左三娘呼吸一滯。

默然片刻後,她問:“那你覺得……少爺他是個怎樣的人?”

這可打開了王小元的話匣子,若要他數落金烏,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這話題,於是他張口便道。“脾氣不好,像個火藥桶似的總欺負人。”

三娘含笑頷首。

“…斤斤計較,要是汙損了他的寶貝、多費了一點銀子,要被他捉起來打。”

“還有,成日不修邊幅,沒有一點大戶人家子弟的模樣。”也不平易近人,王小元想。

“還有……呃……”他本覺得可以說上許多,卻停下來了。

女孩兒依舊笑語盈盈,“還有什麽?”

王小元忽地語塞了,還有什麽呢?他思來想去,雖然與金少爺間摩擦甚多,但說來念去也不過那幾點。對方就是看他不順眼,他也就覺得金烏極壞,不通情理。可現在回想起來更似自己多慮了。

見他無話可說,三娘補上一句。

“還有——他很怕冷。”

少年眼睫顫動,心上不知為何抖了一下。

“若是像這樣的雪天,少爺連一步都不會踏出門外。全因天山崖下,他一路走來,已經凍怕了。”

天山崖是何處?王小元聽多了說書,自然是懂得的——西北的極寒之地,天山門所在之處,至於這地名為何會出現,憑著小元的腦瓜子完全無法想明白。

耳裏聽著三娘的話,他恍惚想起金烏冒雪來柴房見他、又被冷風逼得躲在門後的模樣,終於隱隱明白了她為何知自己不怕冷還要給他捎棉襖的緣故了:因為金少爺是怕的。

左三娘又笑了,笑容中帶著無法言喻的淒苦。

“還有,他總會在天冷時偷去後廚尋些東西吃,因他最怕被困在茫茫雪裏,肚腹饑餓而不得救。”

她說到此處,忽又想到金烏方才偷食蜂蜜一事,心中不禁又憐又愛,聲音放得更柔了些。

“還有,他那條瘸腿,不是天生的,而是在雪裏凍壞的。”

倏時間,似有一道白光在少年仆役頭腦中綻開——那是茫茫雪原上他見得最多的景色,天地相接,看不到盡頭。他盯著久了,便眼目澀痛,再也張不開眼來。

正因他閉了眼,才看不清身邊人的模樣。那人一直握著系在木板上的繩子,一步步艱難地向前移去。興許是繩結粗糙磨破了手,那人便將繩頭咬在口裏,用盡力氣拖拽著他。但口齒終究也被磨得不行了,那人便轉而將繩圈系於腿上,一深一淺地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