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二十一)念久卻成魔

不知覺間,左三娘走到了一座小廟前。

此時四下人煙漸稀,斑駁的朱柱旁是間煎茶鋪,竹椅翻倒,木桌蒙塵。請香處只擺著塊兒長凳,上面散著幾枚銅錢與香杆,半個紙糊燈籠在地上被踩得稀爛。三娘在同樂寺待久了,對寺廟自然抱著親切之情,竟似魔怔般擡腳走了進去。

這間小廟幽深漆黑,自昏暗裏飄來裊裊水香,遠處又紅通明亮,自空中遙遠地現出一張慈眉善目的臉。那是倚著峻石的施樂觀音,手執藥草,目視蓮花。

地上散著香灰與折斷的香杆,忽明忽暗中,拜墊上隆起的數座脊背如同波浪般起伏,伴隨著微弱而悲哀的啜泣聲。幾位身著破麻棉布衫、裹著臟汙巾子的人掌心向下,緩緩移到拜墊中央立起。

“觀音救災救難,與藥於人……”蠟黃的臉上,兩片幹癟的嘴唇蠕動著,帶著麻木與道不明的悲苦。

幾位莊稼漢子往漆紅的功德箱裏投上銅板。仔細看來,他們面皮上布著可怖紅斑,松垮得似要隨時脫落。他們不去尋藥,卻將身上余錢全數用來請香、投功德箱。三娘見了便奇道:“各位大哥,你們這是得了什麽病麽?”

莊稼漢頹喪道:“若是知曉了,便不用在此處求觀音庇佑了。”

“為何不去醫館、藥房裏取些藥來吃?”

那些病殃殃的漢子道:“那些皆是大人物的去處,小人看不起病,也吃不起藥,黃符也無錢來買。便只能點幾炷香,待香灰散了掃些浸在水裏飲下。”

“這可治不得病呀…”三娘喃喃道。莊稼漢們聽了突然神色激昂,似撲食餓虎般探過來問道。“姑娘可知是什麽病症?”

三娘瞧著他們身上紅斑,只見皮膚上深深凹窪幾處,皮下黃水湧動,似是一觸即破。有人鼻中衄血,身有丹紋,兩眼呆滯昏暗。她未曾見過這般疫症,便搖頭道:“不知。”

眾人如泄了氣般,雙肩垮了下去。有人責備她,喃喃道:“既然不知是什麽病症,那為何能斷言治不好?既然無藥可用,還不如求神問佛。說不準菩薩慈悲願以甘露點我,方還有一條生路。”

廟裏氤氳著飄渺香煙,還有一陣陣悠長的、似是從紋裂的土墻隙裏露出的抽噎,這泣聲拂在三娘耳裏,又癢又難受。彤紅燭火裏閃爍的施樂觀音,雙手掩面埋下/身去的布衫農婦…僅有在這破落廟裏她們才敢進廟燒香,像花般散開拗斷的香柱與沉凝煙雲,她看著這些物事,忽而覺得悲上心來。

觀音閉目,何人與藥。

她想起在盤龍山裏癱倒在台階上的密麻屍體,想起紅楓林裏垂死之際微笑的金十八。若是神佛有耳,便不會如此冷酷無情,不曾對世人伸以援手。

夢裏的景象忽而在眼前浮光掠影般閃現,她忽而明白自己要做何事了。左三娘定了定神,轉身向廟外走去。

有人說檻木是釋迦牟尼的雙肩,於是她臨走時在門檻上用力跺了幾腳,方才揚長而去。

一卷青簾半舒,甕頭折著一支艷紅秋海棠。酒肆前方巾紫衫的小廝疊手而笑,面如春花的胡姬於酒招下輕歌曼舞,明黃雙袖飛舞。

闌幹四圍,彩畫布檐。濩水傾瀉,交織成水簾將各座分隔,明彩絹條幌子在水光裏虛虛實實。主廊上搖曳著舞姬們的柔美倩影,紗簾之內擺著張深碧長案,案側有一黑一白兩個人影相對而坐。

身著黑衣的是位面色慘白如幽鬼的少年。他眼窩深邃,眥角上挑,顯出一番飛揚煞氣;深碧眼眸又好似兩汪墨潭,其間潛著驚濤駭浪。讓此人看來既鋒利得如同割風淬雪的刀刃,而不失沉凝剛重。

白衣人則戴著垂紗鬥笠,一襲雪衣,舉手投足間柔若無骨,連最嬌艷的胡姬都勝不過其薄柳之姿。但其氣質並不近於女子陰柔,而是平緩磊落如皎皎明月。

金五盯著那白衣人,眼裏戒備甚重。

一想到這白衣人方才舉動,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腰間像是燒起了一陣火,燎得肌膚生疼。由於左不正的緣故,金五最怕別人觸碰,因而剛才攬住他的那般親昵舉動足能教他心煩意亂上一整日。

白衣人可不知道金五心裏惱恨,抱拳恭敬道:“既然公子不願透露名姓,那在下便報上自家家門罷。在下名叫玉……”

金五冷冷地打斷他。“…我沒興趣。”

他探到簾外一招手,便有胡姬笑盈盈地扭著腰肢迎過來。她們的口音帶著濃厚的卷舌音,字也似從口裏一個個蹦出來的。“客官要何酒菜?”

金五道:“‘棠下眠’,要兩鬥。”

胡姬們面面相覷,道:“客官,‘棠下眠’是最好的酒,恐怕要二十千錢哩。”

她們瞧這兩人衣著樸素,又年紀輕輕,不似有錢人,不由得出聲遲疑道。

此時幾枚金錠飛來,丟在她們懷裏,頓時驚得胡姬們嬌聲呼叫。金五說:“先沽兩鬥酒,有余的歸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