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二十六)念久卻成魔

隱約間,他聽到了水滴落的聲音。

他模糊地想:那也許是雨,是飄飛的柳絳、金黃的梧桐葉間滑落的雨珠,點滴聲漏至天明。年幼時他曾坐在天井下的青階旁,看雨珠自白茫的空裏墜落,打碎在明紅燈籠與牡丹紋的雕花窗欞上,清脆悅耳。

但這聲音也許是血淅瀝滴落的聲音。他恍惚想起左樓主把他縛在刑房裏,讓他看吊在天頂上的那些遍體鱗傷的人是如何流盡血液而死的。血泊裏映著垂死掙紮的扭曲臉孔,他那時茫然地望著那些臉孔,心裏似是被挖去了一塊。

終於他感到有溫熱的水滴在手背上,迷糊中聽得有細弱的啜泣聲傳來。

原來是淚。有人在他身旁落淚。

“五哥哥…你何必要救我……?”

那人嗚嗚咽咽,握著他的手死死不肯松開。但聽她忽而抽噎著道,“我不要你死…你只欠了我半條命,怎麽把整條命搭進來了…”

有人撬開他的牙關往裏灌苦澀的湯藥,又將他身子擺來弄去。他眼皮如壓著磐石般沉重,渾身既疼痛不堪又軟綿無力,自然也隨著那人擺弄。直到抽泣聲忽而如風裏細絲般飄忽不見,他的意識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裏。

……

金五醒來時頭腦昏沉,只覺得似乎有人往渾身各處狠狠打了幾錘,臟腑隨著呼吸還在灼燒似的痛。

他眨了眨眼,方才明白自己還活著。此刻他正躺在架子床上,身上不知何時換了件單薄的素白寢衣,一邊手腕被鐵鏈捆在立柱上。

金五迷迷糊糊地想:估計左不正來過了,這給他穿白衣服的喜好不僅未變,還要鎖著他免得自己再幹出些什麽自傷的事兒來。

這時忽聽得一聲驚喜的呼叫。金五還未反應過來,一個滿臉淚痕的腦袋就忽地湊了過來。左三娘撲上來抱著他不放,抽噎不止。

“你可總算醒了!我、我還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你哩…”女孩淚眼朦朧,皺著鼻子往他懷裏鉆。

金五眨了眨眼。他剛想張口時,喉中瞬時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令他不禁臉色蒼白地咽回了話語。

這時他方才察覺自己的口、喉、內腑皆如火燒燎般陣陣作痛,口裏彌漫著濃郁的鐵銹味。劇痛之下他只覺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金五緩了一陣,才緩慢說道:“…像…辣椒水。”

三娘眼裏閃著淚花,小聲地問:“嗯?”

金五道:“…你那藥…味道…像辣椒水。”

他的聲音嘶啞粗礪,似是風沙刮擦在山巖上,令人不忍卒聽。三娘聞言哭得更為傷心,他嗓子遭那毒水灼傷,此刻已然不復原本清亮的少年音色。

她一邊抹著淚,淚珠卻不斷湧落:“五哥哥,今後我要你好好的…莫要再輕賤自己的身子…我已欠了你半條命和一副好嗓子,其余的再也欠不起了…”

金五卻想:拿一副嗓子換一條人命,倒也劃算。

看來這以自己性命作要挾的舉動算是保住了左三娘的命。經此一舉,左不正和顏九變看來目前還沒有動三娘的打算。但他心中又不免隱隱擔憂:與顏九變的梁子已經結下,且此舉無異於在明白告知左不正,三娘就是他新的軟肋。

他不過是——已不想再見到熟識的人在眼前死去了。

金五忽又覺得有些發寒。他想,他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為何他身邊的人性命易逝,可他卻數度死裏逃生?這並非是老天爺給他的眷顧,而是懲罰。上天要他求死無門,偏要他活著時嘗盡人間苦痛。

“我…死了倒好。”金五艱難地道,喉頭滾動,口裏血腥味越發濃重了。他兩眼呆滯地望著繡著花鳳的帳子,忽而覺得人生在世乏味至極。

三娘大哭:“哪裏好了!我不許你死,你還要與我一齊出了山門,再去海津看燈節、逛花會,吃酒羹和糖堆兒呢!”

金五卻覺得疲憊至極,他輕輕搖了搖頭:“你尋別人去吧。”

“五哥哥,只要活著…終有一日會遇上好事的。”三娘吸了吸鼻子。

“我等不到…那一日。”金五茫然地說,“這四年來…每一日我都想著……怎麽死才好。”他的聲音沙啞,每說幾個字就要劇烈咳嗽一番。三娘想制止他,可他卻擺手示意不必。

“以前在夜裏…我會想…多活半日便好,那半日裏……咳,說不定會有轉機。”金五慘然道,“…但從未有過。”

他從未說過自己心中所想,此時卻一股腦地吐了出來。三娘心中大為不安,卻只能握著他的手在床邊坐著,看他幽黑的眼開闔幾次後又虛弱地閉上。

她忽而想到陰雨連綿的那一日,金五坐在青松下望著遍山紅楓,眼裏泛著潤濕的白霧。天地廣袤,他卻孤苦如其中一株飄萍,世間一切寒雨陰霾似是都籠在了他身上。

三娘咬著唇思索半晌,似是忽而想到了什麽,急切道。“對了,你可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