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四十二)一心付一人

“五哥哥,發什麽愣呢…五哥哥!”

左三娘的聲音在喚他,於是金五倏地回過神來。此處沒有如寒鴉般冷冷注視著他的刺客眾,也沒有左不正那故弄玄虛、看似甜蜜的可怖笑容。他正坐在長凳上,棚舍裏人皆散去,只余他和三娘。

三娘湊得極近,如羽扇般的睫毛撲在他面上,細細癢癢的。金五盯著三娘半晌,忽而從她的眉目裏看出了左不正的影子,於是心裏不由得發顫,伸手將女孩推開。

但他突然又覺得困窘,話語哽在喉中,“我……”這向來殺伐果斷的黑衣羅刹此時顯得有些無措,似個茫然的孩童。

三娘看出他心事重重,強作歡顏道:“我分完藥湯啦。在此處站了一日,身子骨酸麻得很,咱們出去轉轉罷,海津街巷我還未走遍…”

其實她已將此地逛得熟絡,閉著眼睛都能自在地走回同樂寺。

金五微微點頭。“嗯。”遂搖搖晃晃地站起。

他倆走在馬頭東街上,估衣攤鋪了一路,粗細棉布衣裳擺在攤上,夥計們忙著翻底襟、抖面毛與吆喝叫賣,熱鬧非凡。在寬街處縱來幾匹白駿,上邊坐著幾個公子哥兒,金鞍玉勒,錦衣羅袂,一路飛塵。

旁人見了指點道:“是陶家的幾位小少爺。”“今日陶家小女出嫁,不知紅妝鋪得幾裏?”

話音未落遠處忽地人頭攢動,吹鼓震天,人群裏露出香樟花轎的頂,紅絨帷帶在風裏飄蕩。

三娘兩眼發亮,回頭喚金五道:“五哥哥,我想去看看!”

黑衣羅刹離她有百尺遠,在後頭磨蹭著不肯上來。三娘招手、嚷叫皆無用,於是她氣鼓鼓地回頭去牽他。“怎麽了?怎麽像個慢龜兒似的縮在後邊?”

金五默然地望著那些意氣相驕、走馬風流的少年,金鐙繡韉,神采飛揚,眉宇間盡是自得喜色,一時間竟茫然無言。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玄色短布衫上劃了幾道口子,用粗針略略補了,樸素簡陋;鞋靿上巴著些土塊,纏著傷口的布條臟汙。

他又盯著自己的手出神,慘白而骨節分明,留著握刀劍時余下的厚繭,一道暗紅的長疤橫貫手心。中州錢老鬼一劍刺向他心口,他用手背死死抵著,劍尖卻透骨而出。這雙手握慣了刀劍,拈慣了暗器,殺慣了人。

金五忽而有些自形慚穢了。在陶家的小少爺們舉金樽、撥鈿箏、搦美姬時,他在屍堆裏翻滾,淋箭雨,提血刃,斬人頭。他身上都是醜陋斑駁的疤,血腥氣如何都洗不走,如同與人世格格不入的惡鬼。

三娘望著那些縱馬飛馳的少年,笑嘻嘻道:“唉,五哥哥,你若是個大闊少,也能像這般趾高氣揚,光鮮在外地走一趟啦。”

“…曾經如此。”金五喃喃道。

三娘沒聽清,轉眼望他,“嗯?”金五卻已一縮手,掙脫了她,扭過頭道。“你走罷,離我越遠越好。”

少女皺著眉盯了他片刻,緞履往前邁了一步,金五也隨著退了一步。她氣洶洶地往前走,金五便默然地往後退。終於她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你這是怎麽了?我非虎狼,不過一介弱女子,這都能逼得你連連退縮?”

金五望著她,臉色顯得格外慘白。他想起左不正那夜對自己的威脅,道。“你再靠近我,會死於非命。”

“你是身上抹了毒,還是渾身長了刺兒?”三娘不解,“怎麽會死?我現在不就好好地站在你面前麽?”

“你會死。”他垂著眼,“會被左不正所殺。”

“是麽。姐姐她要殺我?”女孩看上去反而有些平靜,似是已料到了夜叉的殺心。她問,“那是什麽時候要殺?下一刻鐘,明日,還是下個月,明年?”

金五道:“十年後。”若是這十年裏他殺不盡江湖榜上的好手,左三娘定會喪命於左不正之手,她已成了候天樓束住他的鎖鏈。

“那還很遠很遠,不是麽?”三娘吐舌道,“我還有十年可活,你有一輩子能過,我在陽壽上吃了虧,那你就更得依著我啦!我要去何處,你一步也不許落下;我叫你吃什麽藥,你也不許推托。”

金五看上去似乎有些茫然,“你不怕死麽?不怕左不正麽?”

三娘反問:“那你怕麽?”

黑衣羅刹沉默半晌,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怕。”

四年,一千余日,他都在與左不正周旋的陰影中渡過。夜叉十指如刀,曾毫不留情地紮穿他的身子,也曾撕過與他親近之人的血肉。他從未勝過那人一回,卻定會每回潰敗如水。

喜慶的嗩呐鼓聲近了,四下裏湧著道賀人頭。喧嚷雜聲裏,三娘笑吟吟地看著他,臉上浮現出淡淡紅霞。“但是我不怕。五哥哥,只要你在我身邊一日,這世上便沒有什麽可懼怕的。”

金五略微失神,眼眶發顫。“…即便我全然不是左不正的敵手……你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