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四十三)一心付一人

金烏猛然從夢中醒來。

他打了個寒戰,不知何時自己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衣衫被料峭春風吹得涼透。麥酒清液已漫了一桌,浸得袍袖濕透,而他竟渾然不覺。他夢見了往事。那時他還是候天樓的黑衣羅刹,左三娘也還是三小姐。他們在海津裏轉悠,信馬而遊。

他用拳頭磕了磕自己的腦袋,卻依然頭痛欲裂,萎靡昏沉。呼吸是滾燙的,似是身子裏燒起了一把火。金烏惝恍地坐了一會兒,方才明白自己剛才不是醉倒,而是昏過去的。

一相一味之毒像把吞進肚裏的鈍刀,一點點將他割盡。他身負此毒兩年,自然領教其厲害。剛開始只是痛,每回如萬蟻噬身,肺腑欲裂,第一回 毒發時他蜷著身子滾進塘裏,發狂似的在石頭上撞,把左三娘嚇得不輕;到一年前時他常常會頭腦發昏,不自覺睡去,有時正用著晚膳,還未吃幾口筷子就落了下來。現在他還會吐血,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只怕哪一天就長睡不醒了。

“……廢物。”金烏罵自己,卻是兩腿發軟,一陣尖銳的刺痛似是從腳底一直穿到頭頂,教他站不起來。他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後惱恨地捶起了自己的腿,一把將桌上酒菜碟子發狠地掃在地上。

他忽而覺得絕望。

還有幾日?

天意弄人。當他身為黑衣羅刹時,巴不得自己快些死了,好讓左不正那惡婦傷心,可他現在已不是金五。當終於能拾回金烏這名字安穩過活時,他卻已沒幾天可活了。

我還不能死。金烏想。若是他死了,左三娘該怎麽辦?留在嘉定金府裏的木嬸又如何?醉春園的事未交代全,也未與木部的人打過招呼。還有…還有……王小元。

有人端著碗藥靠上來,金烏猛地回頭,卻見是三娘。她換了件往時最愛穿的滾金邊紅羅裙,這副打扮已有數年未見。

“五哥哥?”她歪著頭看他。“你身子不舒服麽?”

金烏微微喘氣。“沒…沒有。”他強作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藥碗,卻難受得幾乎端不住,猶豫片刻後又轉放在長桌上。

“你現在倒像個鬼,不似人啦。”看他眼窩發青、手腕發顫的模樣,三娘喃喃道。

金烏有氣無力地把腦袋靠在桌上,道。“從來都是個鬼…哪裏有做過人?”他有些發冷,牙齒格格打戰,斷斷續續地喚三娘道,“替…替我取件氅衣來。”

“你冷麽?”三娘卻問,見他遲遲不回答,又問,“放在何處?”

“……房裏。”金烏縮得更緊了些,從牙關裏擠出兩個字兒。

待取得氅衣來時,他已從長凳上滾到了地上,倒在一地碎瓷陶片裏。三娘愣了片刻,上前去扶他。月光清輝瀉在他臉上,皂黑衫子襯得一張臉愈發如雪般煞白。三娘將氅衣裹在他身上,低聲問,“現在怎麽樣?”

金烏咳了幾聲,他燒得有些迷糊了,只是輕輕地晃了一下腦袋。

三娘蹙著眉,道:“五哥哥,有一事我不知應不應說…”

“……嗯。”

“你還記得有個叫阿藥的小姑娘麽?你見過她麽?”三娘道,“她…她好像有些古怪。”

金烏勉強睜開眼來看她。他現在有些神志不清,費了好大勁才想起那梳著獨辮、背著藥簍的采藥姑娘,那時她見了自己的面,竟脫口而出他是“黑衣羅刹”。他緩了一陣,道,“…顏九變。”

三娘微微變色。

他道:“那小姑娘和顏九變是一夥的…他還未走,在這附近。”

三娘急道:“既然如此,那為何還要放阿藥走?”

金烏咳了一陣,道。“她又不是候天樓的人…倒也沒有要除她的必要,何況…我早料到了顏九變動作,彭門此處有……”

“有什麽?”三娘急切地問,卻見金烏神色微變,額上冷汗涔涔,一點點彎下腰去。

他旋即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直到喘不過氣、似是要將臟腑嘔出般。松開手時卻見滿手猩紅,血珠自指縫間一滴滴往下淌,金烏看得呆了,剛想說話,口中卻先已湧出血來。

這回的毒發之痛來得格外洶湧,似是墜到刀山刃籠裏,渾身被紮得千瘡百孔。

三娘呼吸一窒,喚道:“你…你還好麽?”他卻已先倒了下來,先時身子還在不斷起伏,顫抖著咳出些血沫來,後來氣息卻越來越微弱,一動不動了。

她看著倒在地上的金烏,伸手碰了碰。“五哥哥?”未聽見他答話。於是她將手圈在嘴邊,湊近他耳邊悠悠喊道:“五——哥——哥。”

三娘扳過金烏的臉,靜靜地看了一會,血珠滑到手心裏,輕輕一攥就碎成一片鮮紅。

她的嘴角忽而顫抖地劃出深深笑容,似是預料之中,卻又極為歡愉。只聽她輕聲喚道,“五哥哥…金五……少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