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二)桃李醉紅妝

千來聲曉鼓悠悠,天方蒙亮。少頃,豐元城裏四十道街巷裏漫開了蒸籠熱氣,煎餅師傅擀面烙餅,在珰上鋪開淺黃的小米面,不一時金黃酥脆的煎餅就盛在盆裏,胡麻碧蔥,噴香誘人。趕早的過客往攤上扔幾文錢,便能取走一張大餅,嚼得一嘴油光。

有人在煎餅鋪前頓足,望了一會兒才道。“師傅,要張餅兒,少些蔥。”

煎餅師傅是位濃須胡人,鼻梁高挺,如巨嶽壓於唇上。他正在珰旁打轉,忙得心焦意亂,揮手道:“三文。”聲音似是在舌頭上卷了幾卷,飄忽地失了調子。

那人往袖裏一摸,只取得一枚銅板,遂笑道:“一文成不?”

煎餅師傅濃郁的眉頭一抖,沉聲道:“你見過一塊掰三層賣的餅麽!”

他忽而覺得這人聲音耳熟,溫文爾雅,似是在八水河裏滌蕩過的順柔絲綢,聽來若化雨春風。常人聽了只覺耳順,但煎餅師傅卻已在心裏暗叫不妙。

他擡頭望去,只見晨曦裏站著位白衣人。鬥笠邊垂著輕紗,在風裏縹緲舞動,掩住其人容顏。此人身段看著似女子般婉柔,卻又似淩霜翠松般挺拔。束腰的玉帶裏纏著把刀,似是位行走江湖的刀客。

胡人深邃的眼裏泛起碧光,這八尺大漢不知怎地抖如篩糠,臉比眼珠子還綠。

只見他舔舔幹裂的上唇,又用牙在下唇上緩緩滑了一周。在這短短的片刻裏他的每一根發絲、胡子乃至寒毛肅然立起,他心頭如雪片般劃過千百個將此人拋諸眼外的法子,他甚而嗅到了面餅的焦香,珰上傳來滋滋灼味,他的心也如被炙烤一般難耐。

於是這胡人師傅沉默半晌,忽以粗啞的嗓子迸發出一聲咆哮:“——老賴來啦!”

這喊聲似乎震天動地。倏時間,豐元城四十條街巷裏探著腦袋攆羊豬的、摸魚蟹的,往雞鴨肚裏塞石子的商販子,在街口捋青手巾的柴頭蠻子聞風而動,都忽地將頸子縮了回去!竹簾一放,桌椅一收,有門的關門,有窗的闔窗。

竹簾後閃動著一雙雙眼,眼裏神情各異。有的忿恨,有的困惑,有的習以為常,有的只覺新鮮。

在良久的靜默中,有人忽而問:“這是怎麽了?”

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噓聲,從暗處裏伸出的手緊緊捂著那發問人的嘴:“小聲點兒,老賴來啦!”

“…啥老賴?”

黑暗裏擠著的腦袋眼眼相覷。“您是過路人,不知道咱豐元城的傳說。傳說這裏來了個戴鬥笠的刀客——咳,咱們這裏不喜雨,一年到頭沒幾滴水澆苗,也不知怎地這人就愛戴笠帽。”

過路人不解。“看來是位愛隱姓埋名的江湖俠士,怎麽就被各位大哥稱作‘老賴’?”

眾人大怒,壓著嗓子七嘴八舌:“這人身上從來只帶一文錢!日日賒賬,說什麽改日便還,卻從未還過!”“娘的,這賴兒往我這兒賒了三十來碗蝴蝶面,每回還順走兩只蒸卷……”

唾沫星子在黑暗裏激烈地飛濺。過路人似是被這大陣仗嚇著了,良久才小聲道:“那…討回來不就成了?”

“討?您瞧瞧這人腰裏那把刀,準能把人削成面。”豐元人們搖搖頭。“唉,像這種江湖混子,咱們惹不起,難不成還躲不起麽?”

那胡人師傅不過喝一聲的功夫,街巷裏頓時人群消散,鴉雀無聲,門戶緊閉,靜得似是繡花針跌在地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白衣人懵懂地站在煎餅鋪前,對著斑駁的竹篾簾子發呆。腳邊是翻倒的桌凳,幾只從籠門裏跳出的花羽雞圍著他打轉,啄著地上的脆餅屑。

他望了一眼手心裏躺著的一文錢,只覺得困惑不已。他帶著這一文錢在豐元裏走了月把有余,卻沒人要收他這文錢。初時旁人會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現在會一溜煙縮進屋裏藏著,眼珠子卻審慎地盯著他瞧。

日頭起來了,在街盡頭遙遠地照來,百來間廊房像是籠在金紗裏。廊房邊是一溜兒榆樹,白花花的榆錢像雪一樣飄落在地上。

白衣人往東頭走,卻見遠處鋪前擺著盆嶙峋的小山子,有位婆子手拄竹杖,坐在小凳兒上。穿著大袖紫衫,反面髻尖尖,黃眉墨粉畫得極濃,像將謝未謝的老牡丹。

待他經過時,那婆子張開豁牙的嘴問道。“你——姓甚名甚?”聲音顫顫弱弱,似是隨時都要魂歸西去。

白衣人心裏嘀咕,興許是他在豐元裏已晃了有些時日,這婆子眼熟他了。

他想了想,道。“…玉甲辰。”

不想這婆子聽了他名姓後,原先佝僂的背突地直起,原本若遊絲的細聲猛地變粗,破口大罵道。“好你個玉甲辰,癩皮狗還想好吃好喝!老娘送你把牙子,吃你嘴垢去罷!”

白衣人擡眼一望她家鋪子招牌,這才想起十天半月前在此處討了碗掛面,這老婆子摳得很,日日惦著省幾文錢去攢花粉錢好把自己妝得花枝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