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一)喜無量心

【卷四 四海同舟】

臨水酒肆裏來了個奇怪的男人。

他戴著頂破席帽,半張臉藏在陰影裏,只看得見布滿胡茬的下巴與蓬亂的發。藤篾鬥篷下是一襲黑衣,腰裏用紅布纏著根大木錛,鈍刃上邋遢地卷著木皮。那紅布是撕破的女人的肚兜,孔雀的金翠尾在汙漬裏閃亮。

他的腰裏還纏著副食花鬼面具,堂倌初時想阻攔,見了那鬼面後嚇得魂飛天外,遂不敢再理會。

男人在酒肆裏待了三日,第一日在板凳上蹺二郎腿,一壇接著一壇地把酒往面上澆,與流鶯們調笑說葷話,將陶罐瓷碗往地上擲。第二日躺在桌上,睡在殘羹裏胡言亂語,席帽蓋著臉唱些小曲兒。第三日他不動了,像一具死屍。

沒有人敢去看他。一是怕,怕這候天樓的惡鬼。二是臟,這男人吃飽喝足,竟懶得如死豬般一動不動,屎尿都泄在褲襠裏,混著身上的泥汗味兒散發出惡臭。夥計不敢攆他,來客連門檻也不敢踏進,於是酒肆裏空蕩,只余他一人酣然大睡。

到第四日時,有一人來了。

旁人對這候天樓的殺人鬼避之唯恐不及,可那人卻不怕。非但不怕,那人還拉過一條長凳,坐在了男人身邊。

來人開口就道:“我想聽你的故事。”

男人睜眼,眼前坐著個青布襕衫的書生,生得文文弱弱,面如箋素,手若細筷,似是連提筆的力氣也沒有。

男人開口,聲音仿佛酒缸子裏浸過,沙沙啞啞:“…老子沒故事。有也與你這酸儒無關。”

書生道:“我在西京街上尋了十七個人,他們給我講了二十七件故事。每個人都有故事,而且不止一個。你不是沒有,而是不願說與我聽。”

男人道:“你應該知道老子是候天樓的人。”

書生說:“不錯,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因為候天樓的刺客總會有著悲慘的故事,手上沾血的人的故事,總來得比常人精彩。”

男人笑了,嘴角在陰影裏咧開。“求人之前,總需自報家門。”

書生鄭重道:“彭門萬事通。”

“真是自大,敢稱萬事通達?”男人不屑地哼了一聲,吊兒郎當地將手墊在腦後。

“非也,”書生道,“小的姓萬,名事通。這是爹娘賜的名姓。不過倒也稱得上事事通達。閣下可聽過‘江湖榜’?”

“你糊弄老子呢,在江湖上混的人,誰不知江湖榜?”男人用木屑剔著牙縫裏的菜渣,沒好氣道,“老子是擠破頭都沒混好,不過看一群雞鵝成日打來鬥去的爭榜,倒也解悶。你要說啥玩意兒?”

萬事通說:“此榜非我所創,卻由我所寫。”

男人往身上捉虱子的手停住了。他緩緩擡眼望向面前這文弱書生,嘴角愈發上揚,露出一口森然白牙。

“我認得你了。”他打量著書生,陰陽怪氣道,“號稱‘天下大小事皆知,善惡人皆識’的萬先生。憑一張嘴皮子就能翻雲覆雨,搬弄是非,確實是位貴人。”

萬事通:“我不說假話,只搬是,不弄非。萬某也並非貴人,平日不過是將江湖軼聞寫來換幾個錢,尚是清貧之身。”

男人喃喃道:“但誰都會信你的話,你一支筆抵得上千百杆槍,你一言勝似萬雷奔騰。”

他看著萬事通。這書生兩眼黑亮,說話時只動口,面上其余皆木然似雕物。坐如銅鐘,風閑雲淡。

男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口中嘖嘖作響,忽而問道:“不累麽?”

萬事通紋絲不動,眼裏卻現出一絲迷茫,良久方問:“累?”

“成日板著個臉,像是假人兒一般。老子看得都嫌累。”男人伸出粗糙的手指往臉上一掛,撇出個難看的笑來。“笑一笑,我有個信條,開心時笑,難過時也不許哭。我就是這麽教我家那小崽子的,他要是不笑,老子就給他一拳,他越哭,我就打得愈狠。有時心裏憂愁,只要一笑,啥事都輕輕松松。”

萬事通眨了眨眼。“萬某若是笑了,旁人不免覺得輕浮,便會有辱萬事通之名。”他垂下眼,小聲道,“萬某最重名聲,不論是旁人,還是自己。”

“是嗎,無聊。”男人泄氣了般翻了個身。

“聽閣下方才所言,似是已有家室?”

男人懶洋洋道,“說有算是有,沒有也算得沒有。十年見不到老婆一面。身邊還有個吃閑飯的崽兒,蠢笨如豬,脾氣又擰,早幾年拋了爹落跑了。”

他的手在身邊摸酒,卻摸了個空壇子。於是男人掃興地丟開,道。“想來真的奇怪,你說一個大男人沒了老婆,把屎把尿的帶個戇頭,拖著他走在路上都覺得奇怪。兄弟問我你哪來的孩子,我說他娘的,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難不成還是從屁/眼裏蹦出來的嗎?”

萬事通默默聽著。他原本認為候天樓刺客應與這些俗事無緣,卻未想到此人倒俗得與常人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