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四)桃李醉紅妝

夜市裏篝燈四懸,映得街巷宛如白晝。街裏人潮首耳相觸,摩肩接踵。討價聲熱火朝天,綢布衣、烏竹扇、糙盆堆在麻布攤上,炙鵝烤豕,熟食飄香,直教人食指大動。

白衣刀客在人潮裏隨波逐流,不知覺間被推擠到了間酒肆旁。正巧空出張長凳,他便隨性坐下,嗅著清甜的稠酒香發愣。

店家見來了客,熱情地湊上來,張口欲問他要幾多酒,見了那白衣笠帽的裝束後大驚失色,用指頭點著他嚷:“白衣服的……老賴!”

還未等他提高聲調嚷嚷,白衣人就笑嘻嘻地握住店家指頭,將他手指一根根扳開,塞了塊碎銀進他手心,低聲道:“這回不是了。”

店家一摸那碎銀,原本驚愕圓張的口忽地閉緊,咧開個如沐春風的笑容來。他看著白衣人,仿佛是在看著闊別已久的老友,眼裏是難抑的狂喜。脊背一點點彎下,好似被風壓彎的飽實穗子。

“你……您請。”店家笑得嘴角能咧到耳朵根。“小店有黃桂佳釀,客官先坐,小的隨後奉上。”

白衣人道,“麻煩盡快,在下有急事在身。”

他想了想,提醒道,“對了,要壺一只,盞一對,壺裏不盛酒,清水就行。”

店家聞言發懵。他從未見過有人上酒肆來喝水,也未曾見過有人用碎銀買一壺清水。但拿人錢財畢竟手軟,一壺清水也害不著自己,於是他也帶著滿心疑竇依言照做。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廊舍外喧聲忽如雷動,驚嘩、斥罵聲交織成一片,間雜攤棚板車翻倒,蔬果飛砸的嘈雜聲響。人群似海潮般翻動,忽地分開一條道來,有個人影急急在遊人叢裏穿梭,停在了酒肆門前。

那人本著一身素白道袍,此時卻被熟爛瓜果染得五色斑斕,雪白巾帽上搭著菜葉,蛋清順著臉頰往下淌,好不狼狽。來人看著是位清俊的小道士,柳眉星目,面目如畫,卻不知怎地討了眾街坊的嫌。

這道士模樣的人彎身跌跌撞撞地進了酒肆,喘著粗氣向店家一拱手:“鄙…鄙人玉甲辰,請問可曾見過一位與鄙人打扮相似、戴鬥笠的刀客?”

“玉甲辰”仨字一出,原本悠閑的酒客們頓時雙目圓睜,目光如箭雨般射向那立在門楹邊的白衣道士。交頭接耳聲漸起,言談中多是忿怒之辭,汙言穢語。

玉甲辰涉世尚淺,有些粗鄙用詞聽得不甚明白,卻也知道是在對自個兒指指點點,霎時羞紅了臉。

他奉四位長老之命下山來找師兄,卻不想一入豐元城就頻遭人斜視,待他報上自己名號後人皆變色,有人甚而抄起木條石子大嚷“騙吃混喝玉甲辰”“還錢來”來攆他。可憐玉甲辰一頭霧水,被豐元人繞著青磚城墻趕了幾裏,從日出至日落,未曾歇過一回腳。

店家剛也想指著這小道士噴唾沫星子,忽而覺得不對勁兒,他望望眼前這人,又瞧瞧在門邊支著下巴、戴鬥笠的白衣刀客,皺眉答話道,“見…過。”他遲疑地問,“你倆誰才是…那誰…‘玉甲辰’?”

玉甲辰一轉頭,瞥見桌邊拈著瓷酒盞的那人,頓時大駭,雙膝一軟,險些跪下。“……師兄!”

玉求瑕在此處坐了半個時辰,灌了自己一肚子清水,終於等到他來,難抑欣喜之情:“師弟請起,不用行此三拜九叩之大禮。”他裝得一副風輕雲淡、從容不迫的模樣,笠帽下可藏著張忍笑的臉。

小道士趕忙拍去巾上肩頭的瓜皮菜葉,這才紅著臉支吾道:“這副模樣讓師兄見笑了,鄙人一到此處,不知為何即遭城中人夾道歡迎,將些熟透瓜果贈與我。鄙人謹記北玄長老教誨,不得妄收他人物件,誰知豐元人熱情得緊,一直追著要把瓜菜往鄙人處擲。”

“師弟有所不知,你在此處已是聲名鵲起。”玉白刀客沉穩地點頭,將酒盞裝模作樣地遞到嘴邊,“在下頗費一番心力,總算讓師弟大名揚遍豐元四十街。如此一來,師弟身負盛名,接任天山門掌門指日可待。”

玉甲辰聞言大驚,心道自己今日被人趕了一路,原來是盛名在外,心中對師兄愈發感激:“不、不可,鄙人怎敢僭越門主之位?師兄刀法冠絕今世,人又心地仁善,鄙人自形慚穢。”

忽聽得耳邊飄來一聲輕笑,玉甲辰擡首,卻見玉求瑕提壺斟了盞清酒推到桌沿,道。

“坐下共飲一杯罷,師弟。休要拘禮,在下先前聽東青長老提到,你天資最為穎秀,一點便通,如此說來還應是在下向你請教。”

玉求瑕裝模作樣,誠懇道:“門主之位遇賢當讓,此位應讓與師弟才是。”

這話對他那傻師弟果然見效,玉甲辰兩目發紅,聲音顫抖。“…師兄對鄙人用心如此,甲辰無以回報!”說著便要跪下砰砰磕幾個響頭。